帶著身體和靈魂——歸鄉紀行

再一次在高空中書寫這一篇紀行，卻是和上一次懷抱著完全迥異的心情。

這一次的歸途，多了一些複雜的感觸，少了一些輕盈的活潑。就像隨身攜帶的行李，前行之時輕裝便簡，回程時就塞爆了在那一個國度蒐集回來的滿滿紀念品。

機艙外同樣飄浮著無垠雲海，蒼蒼茫茫，一望無際，只在接近類似天際線的地方染上了幾許夕陽餘暉。

時間是晚上七點零八分。或許正在飛越底下的南中國海，準備接近那一個熱情如故的鄉土。

歸鄉之心，像是一鍋烹煮過久的濃湯，有點糊掉了，喝起來過於黏稠，但是溫熱香甜依舊，滑入喉間倏忽就會思慕起很多的回憶，挑起很多熟悉的味覺記憶。

一趟他域之行，確實會讓一個人覺察自己的狹隘與封閉，了解世界的遼闊與壯麗。

一次短暫飛離，的確會讓一個人豁然看清自己隱埋在心田之下的一些什麼，重新翻土而出，重新正視之。

彷彿互相依偎的戀人，因為過於親暱，無法看清對方的整個輪廓，想要互相取暖卻悶燒了彼此的身體，汗流浹背，面紅耳赤；而在勇敢後退一步之後，兩人之間的距離卻足以發揮神奇的魔法，冷颼颼的風從中間呼嘯而過，讓人迫不及待想要覓得一席溫暖的所在。

在遙遙相隔觸摸不及之際，一切往昔的風景突然都變得漂亮迷人，教人懷念。

於是，在異鄉的天空下，旅人思憶起原鄉的味道與牽系的情感，突然恍然了解其實自己有多想念過往的一切。

在歎為觀止的絕美山間民宿，一邊驚詫於點點燈火如繁星的臨山小鎮，一邊怔忡於那一段不復再的歲月，宛若那是上一個世紀般地久遠，追返不得。

在飛機上閱讀買來胡晴舫的《濫情者》，突然自己也變得濫情起來──或者說，事實上自己根本就一直是個不切實際的濫情者──對那些原本瀟灑不羈的人事，以一種悲憫黑色的追悼方式戀戀不捨起來。

再從這樣追思的過程中明白，自己擁有的那一份強烈的愛，從來不曾止息。

──在抽身離開浸泡過久的大染缸之後，麻木的嗅覺才瞬間敏銳起來，聞到了一直縈繞在身上卻未曾意識到的對愛前所未有的極度索求。

“我突地被提醒，看似疲倦而厭世的自己其實仍有愛的慾望。”胡晴舫寫。

因此，在這一趟遠行之中，我一直一直為遠方而親近的各位攬來五彩繽紛的伴手禮；留給自己的，就只有那帶著身體和靈魂一起去旅行的美好片斷。

雖然我自己也十分清楚，購買這些包裝精巧的東西，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商家，但感性如我，想到的卻是：只有如此才能讓周遭的大家，共同沾染我所行腳過的鄉氣，分享我曾浪跡的山光水色。

在這一趟旅次的其中一個晚上，腦海裡忽然鑽進了這些斷句：

帶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前往世界
用眼球觀看另一個領域的建築與風光
用耳朵傾聽另一個鄉野縈繞的風聲與海潮
用鼻子聞嗅另一個蒼穹底下的綠茵與人氣
用舌蕾品鑒另一個國度的料理與食材
用肌膚感受另一個緯度下的氣候與溫度
用心智體會另一個人文的氛圍與氣度
用你的全部，同一時間
去進入另一個不是你尋常游居的城市
就這麼生活

盡管這個時代網絡再發達，大家都說，只要坐在小小的視窗前面，彷彿就可以游歷地球的每一個角落，而這也是我曾一度如此認同的觀點。

但是，在這麼走一遭之後，我知道，那一方小小屏幕顯示目不暇給、眼花繚亂的精彩，無論如何都無法媲美深入實境的經歷。

唯有帶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不辭辛勞地遠赴異邦，才能如實感受、真切體驗，才知道活著的美妙滋味，看到對生命的另一番詮釋。

當飛機著陸，歸返故巢，眼前穿梭而過的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致時，我知道，那一個拋丟在身後的國家，除了留下我們滿滿的回憶之外，也成為下一次邁開步伐繼續前行的一個標的。

帶著我的身體和靈魂，我努力尋找離開你之後，關於旅行的意義。

追伸：原文寫於29日，台北飛往馬來西亞的班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