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卑的夢想


「你的夢想是什麼?」某天,踏入職場工作一年多的表妹這麼詢問身邊的每一個人。

原來,她和同儕聊起夢想的話題,年齡相仿的同事說起夢來侃侃而談,眉飛色舞,胸有成竹,輪到表妹表態時,她則簡單說了「沒有什麼具體的目標,但想要生活自在快樂」,卻沒想到換來了眾人的鄙夷目光,批判她怎麼可以如此胸無大志。

表妹不明白為何談到夢想就必定得是那些澎湃洶湧的宏圖大業,什麼導演夢、創業夢,而不能是悠遊快活地過日子這種聽起來沒什麼野心的小鼻子小眼睛,有些惱火的她才一碰到親友就丟出這句話,想要搜羅大家對於夢想的詮釋。

曾幾何時,我也有過那樣信誓旦旦、山盟海誓的年紀,面對看似遙遠而未知的前途,我把年少輕狂的理想投注出去,深信只要自己付諸行動,腳踏實地,心裡描繪的那個夢想藍圖遲早會如實建構在眼前;或者說,就算沒有十足十的把握,青春是我當時最好的籌碼,就算輸了這一局,我還有許多翻盤的機會,沒什麼好懼怕的。

在初出茅廬的那幾年,我懷著初生之犢的愚勇和對社會的新鮮感,在空氣中幻想過不少富麗堂皇的城堡夢,我不是王子卻奢盼一頂不存在的冠冕,上面鑲了奪目耀人的瑰麗珠寶,戴上去只會閃瞎底下的一票庸俗百姓,那些只懂得為生活忙忙碌碌日復一日的無知百姓。

在認清現實世界這隻張牙舞爪的猛獸以前,我總是自恃清高地唾棄那些將金錢圈在夢想泡泡球裡的人,在我看來,夢想應該要是超越普世價值觀、格局更為崇高的自我實現理念,一旦牽扯到生存氣息濃厚的物質錢財就俗氣了。而我對那些想要努力掙錢的心態總是毫不留情地輕視。

在職場上摔了幾次跤,看了多幾張套著面具的臉孔後,我比幾年前更加認識了生存和生活的差別,卻也更難以清楚切割兩者,在好幾次被時間追殺得狼狽不堪時,我想起曾經脫口而出的那些自信又狂妄的夢想,在深夜加班後走在回家路上的昏黃路燈下,我苦澀地流著不甘心卻知道那是挫敗的眼淚。

那一刻,我的耳邊彷彿聽到了泡泡球「啵」的一聲。



有一陣子我捨棄了夢想,或者應該說我捨棄了編織夢想的能力,因為生活太累人,耗掉了我幾乎大部分的精力,就連做個夢也提不起勁,索性就這樣隨波逐流,任由日子推著我走。那時我想,如果光有一個聽起來氣勢熊熊的夢想卻遠在天邊,那還不如踏實點求個最基本的溫飽;同時我卻也這麼想,以社會心理學角度而言,也許不可企及的夢想是一種必需品,好讓如螻蟻一般的我們有一個說服自己打拼下去的動力。

於是,夢想就只成了夢想,一個符號,一個標誌,一個提醒我們青春無畏時自己的嘴臉,甚至也是一個用來羞辱我們自己虛妄或是殘敗的最佳工具。就像五月天<頑固>的MV裡面,影帝梁家輝飾演的清潔工,飛向宇宙的夢被浸泡在一桶桶擦拭地板的污水裡,渾濁得就連自己倒映的臉也看不清。

所以有一段時期,我很抗拒談論夢想,很怕身邊的人開起「你的夢想是什麼?」這樣的命題,甚至對輕易就把「夢想」二字脫口而出的人感到不可置信,那不是只有在勵志電影或青春歌詞裡才會出現的超現實概念嗎?

年歲是一個很可怕卻也很微妙的東西。歷練讓我把曾經拼命往上捧的夢想拉下來,從高不可攀的無人山巔丟到深不見底的死寂幽谷,閉口不談,這些年來又被我從谷底慢慢拖到了芸芸眾生的喧囂塵土上曝曬。我不再神經質地迴避它,但也學會了不隨便高估自己。

當表妹這麼問我時,老實說我幾乎記不起那些曾經的遠大抱負,如今想到的只是希望擁有自給自足而自由的生活這種籠統的概括,言下之意其實也和金錢扯上了關係。彼時認為把夢想和金錢混為一談是對夢想的一種褻瀆的我,此刻收斂起了當初血氣方剛的自負,今天如果有人說他的夢想是賺大錢,我會願意相信,在那個背後有一個更美好的願景,錢財是抵達那裡的重要工具,而他只是沒有清楚說出來罷了。

無論是對待自己還是他人的夢想,現在的我似乎已懂得報以更從容的態度,因為一路走來的得與失教會我對生命要謙卑,對冀望前方那個或大或小的夢想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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