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時間站在我們這一邊——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讀後


警告:文中含有部分劇透,請自行斟酌閱讀。

多年來一直無法用更具體的言語形容村上的文字,尤其長篇小說裡各種隱喻式的情節,直到這一部,這一次,突然能夠明確感覺到(於我而言)故事表象背後的流勢,清楚抓到了類似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的耐人尋味氛圍,彷彿一扇長年漫步經過時總是被鎖緊的門終於打開,越過那個門扉往下走,接下來的一切——無論是騎士團長還是Little People——似乎都有了更鮮明且更具說服力的存在目的。

或許就像村上所言,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存在與非存在之間的界線終於模糊了。」——寫於臉書


人氣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第14部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騎士団長殺し)夾帶著慣常的村上式耐人尋味風格,以村上式細緻而溫敦的筆調,展開一場借現實的舞台綻放隱喻多姿的奇幻故事。

小說分成兩部作:第一部<意念顯現篇>和第二部<隱喻遷移篇>。故事講述一名三十後半的現代畫家和妻子分開後,搬到當代名畫家的郊外山上別墅獨居,在閣樓意外發現了一幅隱藏的名為<刺殺騎士團長>的日本畫,以那個為契機,啟動了一連串接續發生的事件,包括在附近的雜木林裡發現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洞、地洞裡的古鈴會在半夜被搖響、接觸了住在山谷對面豪宅的謎樣男人,并藉由他認識了另一對姑姪鄰居。

事件看似平靜無波地發生,卻同時可以感覺到並非如表面般單純,彷彿恐怖電影為了鋪成而營造的前奏,那些尋常的人事物讀來總覺得藏有無法言說的秘密,個別獨立地來到主人公的生活中,悄悄相互串聯起來,形成一個一不留神就已經結成的大網,把他籠罩進去。



在第一部中,借用<刺殺騎士團長>裡的騎士團長形象顯形的「Ideaイデア」(意念/觀念),以一種獨特的存在出現在小說中,類似《1Q84》裡的「Little People」,只不過這一次村上一開始就挑明了他是扮演人的(或書中角色雨田具彥的)意念而出場的。

騎士團長沒有時間觀念,不懂人類情感,但為了引導主角(和讀者)而選擇用一種更具象化的形式表現,意思好比把意念「擬人化」,可是他的出現代表了什麼?是人在創造過程中同時釋放出的Idea,它所內含的動機似的東西?還是Idea本身有時會超越人意識的既有框架,超越時間和空間,脫離我們的駕馭,在有和無之間以自由意志擺蕩著?

直到主角應騎士團長的要求,把騎士團長刺殺,引出了長久躲在地底下的另一個畫中形象「長臉的」,小說正式進入第二部的核心。



「長臉的」是村上把「Metaphorメタファー」(隱喻)實體化的另一個特別的存在。當Idea被消滅的瞬間,他推開現實表面的開口浮上檯面,就像是在明確地說,當人的想法或觀念被剝除,隱藏在萬事萬物表層下的寓意便會漸漸浮現。村上用活在現實中套用現實規則的主角之眼,試圖讓讀者看到隱喻的正反兩種力量。

Metaphor把主角誘進一個非現實的地底世界,那裡沒有氣味,沒有聲音,主角茫然地穿過一片廣袤光禿的土地、越過一條湍急的河流、走入一片茂密的森林、踏進一個借他過往經驗成型的洞窟,從那裡爬進一個愈發狹窄的橫穴,一連串看似摸不著頭緒的歷程最後以宛如從母體產道被推擠出來回到現實世界的隱喻作為結束。

必須通過隱喻的試煉,才能回到凡事都講求堅固理論依據的現實世界,我認為這是其中所含有的訊息。與此同時,我們也不禁懷疑——如同重新回到現實的主角那樣——當我們順利渡過各種概念和其背後隱含的可能意義,再度打量眼前的一切時,那看待的角度是否跟著丕變?看著同一件一模一樣的事物,也許會質疑那已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的另一件東西,或是我們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有這樣的感想。

「捨棄了一些東西,拾起了一些東西。在通過那些場所之後,我變成和以前稍微不同的人了。」主角在故事最後這麼說。



如果說主人公是村上借喻的一般大眾,那麼那個住在一塵不染的白色宅邸裡的白髮男人,就是相對而言的理想形態。

名叫免色涉的男人每一次出場(或是說在村上的筆下)一定是穿著考究、言行舉止得體、體態姿勢優雅的模樣。免色一副深藏不露,主動趨近認識主角,要求他為自己創作肖像畫,并在那個過程中把隱藏在內心多年的疑慮告訴他,請求他的協助。

開著擦拭得光潔如新的名貴跑車、住在打理得井然有序的豪宅、擁有不需要特別工作也能過上優渥寫意生活的人,以普世價值而言絕對是令人歆羨的人物,可永遠氣定神閒的免色卻坦言更羨慕婚姻出現問題、經濟不算寬裕的主角。或許是主角願意承受不完美的人生所散發的無畏,讓努力保持一切都行駛在軌道上的免色相當羨慕。

世間並沒有絕對完美的事情存在,因為完美可能潛藏著無氣無味無感的硬度,幾乎壓抑下大部分人類情感的免色是接近完美的代表,但他卻因而對自身的存在感到困惑。於是,他借擺蕩在鄰居少女是否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這件事來感受自己作為血肉之軀的一面,從而確立自己存在的意義,否則就如他所言,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把承接到的遺傳因子傳遞到下一代去的容器而已。

我很喜歡免色這個角色,或者該說,我很享受從他近乎無可挑剔的人格中挖出破綻的遊戲。看到他也會擔心,也會失落,也會緊張得面紅耳赤,我才鬆了一口氣,心想再怎麼完美無瑕,他到底不過是一介肉身。以身為用各種顏料創作的畫家相對而來的免色,免除顏色,繽紛聒噪對比一抹空無,平凡的主角對比超凡的免色,可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主角一一應對脫軌失序的生活所散發的況味,也許正是如機械般按表操課過日子的免色所冀望的——至少在他的潛意識裡有過這種念頭。



小說以「虛構故事」(Fiction)分類,但也有小部分歷史事實的描述,比如關於1938年維也納發生的德奧合併,以及在大約同一時期,發生在中國的南京大屠殺。村上作為日本人,勇於從日本國軍的角度,描繪被迫處決大量無辜中國百姓的軍人的心靈創傷,戰爭結束後雖保命回到祖國,最終卻因走不出良知的苦痛折磨而選擇自盡。從提及這兩個歷史事件可以相信,村上面對時代的集體意志被剝奪是保持關注的。

除了作為Idea的騎士團長和Metaphor的「長臉的」本身,村上在這部小說中也放進了很多其他隱喻和象征,比如那雜木林中小祠後面的地下石室、宮城縣某個海港遇見的「白色Subaru Forester的男人」、衣櫥前默不作聲的人等,一如既往地直到最後都沒有多做說明,要讓閱讀的人自行反復思考,或是斗膽如我,選擇套用進自認為的相應理念中進行解釋,並且得到了屬於我自己版本的理解。

可能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有些答案會以某種形式出現,就像幻化成騎士團長的意念那樣,跑到我們信誓旦旦的高墻前面,一舉徹底推翻。但也有可能,時間會選擇站在我們這一邊。 



——寫於2018年2月初

追伸:本文刊載於第10期《季風帶》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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