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賀日2019


墻上的日曆又到了更換的時候。說是「日曆」,其實這個時代還有誰在使用一張一張纖薄如蟬翼的日曆呢?就連我家也只剩下月曆而已。日曆的特點(也是人們眼中的麻煩點)是每一天撕頁的動態感,有時忘了撕掉前一天的紙張,就無法凸顯日曆的功能;有時一連幾天都忘了它的存在,等到要查看時還得一次過把好幾張的份量撕下來,那些時候我就會想,夾在中間的那幾天,彷彿不存在般地被略過了,有一種好浪費的感慨。

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把撕下來的日曆紙拿來畫畫,那個年代的紙質沒有如今薄,用圓珠筆在背面畫上自己喜歡的東西,幻想著各種天馬行空的故事,每次畫完都會發現手指頭沾滿了圓珠筆的藍色墨汁,鼻間聞得到那混雜著日曆再生紙和藍墨水的氣味,總讓我心情篤定開懷。

日曆不再,但時間依然在各種其他表面上留下它走過的痕跡,比如臉皮,比如髮絲,比如心的年輪。



耶誕

前陣子到高原上窩居了一段時日,冷涼的好天氣讓我幾乎忘了自己出生在赤道國家。曾被英國統治的高地上遺留下許多當年殖民風格的都鐸建築,平日裡看就已經覺得洋氣十足,到了年末的耶誕節更是非常應景,在松木香氣瀰漫和爐火噼啪響的英倫老房子裡喝一杯熱拿鐵,看餐廳主人用心裝飾墻面和樓梯間,紅襪子和槲寄生、金色彩球和薑餅屋,像是更貼近異國節慶氛圍,走進了想像的國度。



有時候我對節日的浪漫懷想會惹來你的嘲諷,說都一把年紀了,怎麼還對情懷這種東西看不開。於務實的你而言,情懷就等於商機,商機等於言過其實的消費,而這個年代最多的消費行為都發生在節日。我只能苦笑著回答:錯的不是嚮往節日氣氛這件事,而是資本主義在作祟。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方程式便成立。

不過我們到最後都嫌飯店等級的下午茶價格太奢侈,尤其對擅長烘焙的你來說,那些司康和起司蛋糕並不難做,對原材料成本熟悉的話,相較一個下午茶套餐的定價就會覺得好不划算,這類的感想。果然是吃氣氛的。



移民美國的姑姑和姑丈回國度假,選擇到高原來旅居半個月,耶誕期間邀請我們到他們的臨時公寓去聚餐,我們帶了自製的三色戚風蛋糕赴約,一進門就看見熱愛烹飪的姑姑早已煮好一桌子菜餚,全是使用當地新鮮食材,其中最教我們口舌驚艷的是拌入了草莓的醃漬沙拉(Acar),爽口又開胃。

飯桌上我們聊起高原的生活,談起兩年前來這裡避年的種種(詳情按這裡),像是在談論一個熟悉的故里,之後幾天南城的姑姑一家也上山來觀光,一夥人相約到餐館大啖火鍋,霎時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原本毫無交集的人事因為一個支點而彼此聯結在一塊,那樣的契機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鋪陳,又是在何時轉折,進而展演成今時的緣分?如果有上帝視角,我們是不是就有機會縱觀命運的佈局,看出這一切若不是註定,便是偶然與巧合的總和?



元旦

2018年最後一天我們仍在忙著照顧店鋪生意,直到落下鐵閘門後才有閒情去想跨年的事,見夜已深,遂外帶了一些熱食回到住處,打開電腦,在極度不穩定的網速下邊吃晚餐邊看跨年晚會直播,直到窗外傳來了熱鬧的花火聲,屏幕裡仍卡在倒數前的表演,我們輕輕碰杯,祝彼此新年快樂。

想起某一年歲末我們跑到黑漆漆的茶園去跨年,坐在車子裡看著數碼時鐘跳到零時零分,我們自嗨地高歌歡慶,在微弱的車廂燈下吃嘛嘛檔炒麵和拉茶,車外風聲鶴唳,籠罩在深夜中的茶山冒著一簇簇如鬼影的苗圃,沒有璀璨的煙火,也沒有熱烈的燈光秀,方圓幾百公尺就只有我們兩個瘋子站在黑暗中吹冷風,那畫面卻讓我至今難忘。



就像你說,那叫人無奈又氣憤的網路斷訊雖無法讓我們好好迎接新禧,可這些強烈的印象都將成為日後我們拿來說嘴的依據;時光總是最神奇的魔術師,在我們一不留神時,就把曾經的苦澀釀成了甜美的回憶,而現下的我們唯有耐著性子等。

隔日趁著空檔,我們跑到久違的茶園。常常在網路上看到各路部落客整理來高原的必去打卡景點,老實說好多地方都是住慣了這裡的我們不曾聽聞的,或是就算聽過,也不會想要一訪的。我想一半是年紀的緣故(「那些拍照景區就留給美眉們吧!」),一半則是當你的眼光在地化以後,你會看懂那些金玉其外的咖啡廳或所謂的「秘境」都只不過是老掉牙的舊瓶新裝。到頭來,我們反而成了絕對不會出現在網友清單上的後巷家常菜館的常客。



或許唯獨茶園是我們願意一再拜訪的地方。群巒疊嶂的遼闊視野總是能夠讓我不厭其煩地想要親近它,幻想著某個山頭的房舍是我們的家,繞過崎嶇山徑,聞著空氣裡飄散的烘焙茶香,從市區買回來一個星期的生活雜貨,就此足不出戶,慢悠悠地過著和山對望、和茶對談的靜謐歲月,像村上春樹筆下住在深山別墅裡的孤僻肖像畫家那樣。

不過,才踏入新的一年就許下離群索居的願望……真的沒問題嗎?



生誕

小時候對自己的生日離元旦那麼近一開始是覺得很特別,有一種拔得頭籌的優越感,後來才發現年頭總是碰上學年開課的前後幾天,開學前的沉重憂鬱總是蓋過了家人替我慶生時的喜悅,於是有一陣子便開始羨慕其他日子過生日的人。

長大後反而漸漸對生辰無感,常聽不少人說不喜過生日,曾經我以為那是一種矯情的「討拍」,直到自己也來到了那樣的年歲,產生了相仿的心境,才終於領略到被一群人簇擁著拍手唱歌的突兀,但蛋糕蠟燭本身的存在沒有錯,認真享受被慶祝的人更沒有錯,錯的或許是當我們突然承認自己的老成與世故,並且還不願向世俗輕易妥協。



青春正盛時我們彷彿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自己降生的歷史,大張旗鼓地迎接四面八方而來的祝賀與微笑,管它是虛情假意還是逢場作戲,那樣的自信總是耀眼得教人歆羨。而從某一刻開始,我們忽然決定低調安靜,好似歲數是一門說不得的禁忌,是約定俗成的秘語,像佛地魔的名諱般一脫口便會惹來人心惶惶。

你理解我也有想要秘而不宣的個性,於是在我生日快要結束的一個小時前才端出一個你親手製作的雪崩蛋糕,沒有傳統的蠟燭和字樣,沒有許願和唱歌的儀式,僅只是切下分食的樂趣就足矣。



後來在小島國和家鄉老友例行聚餐,寧謐的餐廳內大夥兒輕聲細語漫談著大至人生哲理小至腥膻八卦的話題,正餐用完後點了一客巧克力海鹽焦糖蛋糕作為我的生日慶祝儀式,朋友詢問是否要向服務生討根蠟燭來,我立即正色反對,想說請他們幫忙拍張合照就已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次因病缺席的朵琳小姐看到我們發來的合照,一語道破少了她慣常肆無忌憚枉顧周遭人事的爽朗大笑聲,我們在飯桌上一定顯得拘謹無聊,在我嘴硬反駁我們難得優雅的同時,心底也有些明白,生命中拉你或是推你一把跨出框架的人,總讓我們有機會看見不一樣的風景,那些若是只有自己或許就無緣體會的新鮮視角。就像最後我們把沒在現場的朋友也P進合照中,似是同步了彼此的經歷,感染了對方的歡樂。



孩提時期嚮往的快樂,只要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或是一頓期待已久的快餐就能獲得,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後,我們才逐漸明白,物質的滿足總是快速被下一個慾望取代,而在不斷追尋快樂的過程中,我們於是理解了,比快樂更穩定的是安樂,安於所有方有所悟,看到超越實相的人情和心意,便是喜悅,珍惜每一份喜悅,便是幸福。



同場加映:Now & Then


~2019 VS 2010:九年時光,磐石無轉移,惟身後的大樹開枝散葉,綠樹成蔭。~

~2019 VS 2012:景物依舊,人事已老。~

追伸:「三賀日」一詞源於日本,是為「正月の元日、二日、三日の三日間」,被我用來借喻年末年始期間的三個節日;部落格裡的「三賀日」歷史文章如下(內含黑歷史,小心慎入):

1)三賀日(上篇)&(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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