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颼颼的丁酉雞年，鬧哄哄的新春佳節

似乎是前陣子才剛寫了一篇到金馬倫高原（Cameron Highlands）度過耶誕節的文章，一轉眼，我又在寫在同一個地方過春節的情況了。

有沒有太誇張？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身為南馬人的我們連續幾個小時開車越過超過四百公里的路程，在一年裡面最尖峰的兩個季節，繞著崎嶇的山路跑到同一座高原上，任身邊的誰聽了，如果隱忍著不大肆表態，或許心中都會有不可思議的感歎。

因為小姑一個心血來潮的提議，這一年的春節我們不如往年在家鄉過，而是大老遠跑到別人的故里去，度過我打出生以來的第一個「異鄉新年」。夥同五姑和小姑一家人，後來又揪了老爸、安娣和哥哥，一行十一人的「避年團隊」於是成立，浩浩蕩蕩在除夕那天凌晨就出發北上，準備在高原送舊迎新。

春節期間華人的習俗是親友間走動串門子，不少人詢問，在這個一年中親戚往來最頻密的非常時期，我們枉顧可能登門拜訪的五湖四海親友，任家門深鎖，是否有些不妥？

但向來不太依循一般大眾傳統價值觀的我們，加上姑姑早在多年前就嚷嚷過想要到外地「避年」一次看看，重點還是我們共同的阿公阿嫲外公外婆都不在了，身為後輩的我們才有可能如此任性妄為，說走就走。

和耶誕節抱著相同的想法，我們寧可摸黑趁早啟程也不願因貪睡多幾個小時而塞在勢必非常可怕的「春運」車龍裡，從半夜兩點多一路開到上午九點，然後和一個月前一樣，我們在晨曦閃爍的時刻抵達金馬倫高原，坐在大片種滿茶葉的層巒疊嶂前啜一口舒心暖胃的熱茶。

這一天是大年除夕，金馬倫的人潮並沒有想像中的多，也許歸鄉遊子早已返家，個個都在家裡幫忙張羅今晚和明天的家務事，路上的車流明顯比在北上的高速大道上要少得多，我想除了在地人和不按牌理出牌的我們，應該很少華人會刻意跑到這裡來過春節吧？

在丹那拉打（Tanah Rata）一家網上相當有名的咖啡館吃了司康（Scone）和草莓奶昔作為早餐後，我們一群人在中午時分來到今次入住的民宿——農夫小屋民宿（Farmer Hut Retreat）。

這家在碧蘭璋（Brinchang）的特色民宿前年開業後就在網上引起不小的迴響，無論住過與否，許多人都在社交網站上分享它的照片與匯整新聞，看過幾次照片的我一開始覺得沒什麼，是很有設計風格沒錯，但並沒有到讓我格外心動的程度，等到真正住進來，親眼仔細觀察各個細節以後，我才有「還真不錯」的讚歎。

建在菜園旁的這座嚴格說起來的鐵皮屋，據說原本是菜園裡的農舍，經過身為室內設計師的屋主巧手改造，變成了現在別具一格的家，一屋兩層，可容納我們全部十一個人，還有一個五臟俱全的小巧廚房，不止可以自煮火鍋，還有燒烤用的設備，對於閤家來玩的住客是十分討喜的。

我們一行人嘰裡呱啦一邊欣賞屋內別出心裁的陳設，一邊把行李一一搬進去，姑姑們帶來了裝滿各種烹煮食材和啤酒的冰桶，準備在這裡料理年夜飯，「新年期間的餐館不是非常貴就是歇業沒開，倒不如自己動手做。」小姑很有遠見地說，加上一早我們就知道民宿有廚房可供利用，大夥兒便買齊了水餃、貢丸、豆腐等帶上來，抵達這裡後再步行到當地的市集去買些新鮮的蔬菜水果入料，方便俐落不囉嗦。

當我們幾個小輩還在興奮地跑上跑下為民宿的各個角落拍照時，姑姑們和安娣早已捲起衣袖，十分有效率地在小小的廚房裡忙進忙出，切菜、洗菜、燒水、煮湯，人多好辦事，不一會兒，彷彿早餐的司康還在胃裡沒消化多久，我們就又圍著一鍋滾著蒸汽的湯頭，在居高臨下的陽檯邊享用我們的戶外午餐。

風呼呼大作，每一次拂面而來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凜冽，和上個月耶誕節那次相比，我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更冷峻的氣溫，春節前一個星期，西馬半島尤其是南馬一帶的降雨量劇增，積雨雲長時間籠罩在頭頂，減少了陽光和地面直接接觸的幾率，以至於那一個禮拜，就連在平地我們都感受到比平時更涼的氣候（大約攝氏24度，濡濕，水汽厚重），來到1500公尺左右的高原想當然耳更是低溫，甚至到了夜間一度下探到攝氏12度，據說是多年來金馬倫難得的低溫記錄，教我們一群習慣了熱乎乎曝曬的平地人冷得不住吱吱叫。

不過叫歸叫，能在如此冷颼颼的天氣下度過春節還真是獨特的體驗，而且只要一想到過往每年的春節，我們都在毒辣的陽光下汗流浹背去拜年，就會對眼前包覆在周圍的高原冷空氣感到一種「物以稀為貴」的珍視。

因為抽離了每年慣常的春節巡禮，就好像脫軌的列車朝著無法預期的方向衝去，在金馬倫的美麗民宿這裡，與其說我們是換個地方過年，不如說我們更像是一群普通的觀光客，在缺少濃厚的年節氛圍下度過悠閒緩慢的時光，半夜趕車累積的疲憊就用一個安靜的午覺補足，睡飽了就相約散步到街上去，飄起毛毛細雨就撐起傘走過濕冷的馬路，沒有必須固定待在家裡等待人客上門的必要，更沒有家庭主婦們懼怕的多人份炊煮任務。

走過碧蘭璋的主要大街時，老爸還用緬懷的語氣和姑姑們說起大約三十年前的事，當時老爸開車載著媽媽、哥哥、小嬰兒的我和兩位姑姑到金馬倫來玩，住進了現今仍存在但已經過整修的飯店，哇哇啼哭個不停的我被放在特地帶上來的紗籠（Sarung）搖籃裡，老爸直接把紗籠的彈簧頂端用釘子釘在飯店房間的天花板上，就這麼讓媽媽搖著我睡覺，當時聽了我不禁驚問，怎麼可以這樣破壞別人的房間？老爸卻老神在在地說：「因為你太吵了！」

除夕夜，我們繼續圍爐，用一鍋日式豆乳湯頭溫暖大家的胃，晚間的山風吹得更兇，這讓熱騰騰的火鍋料理發揮最大的功效，不若在平地吃火鍋那般，如果沒有空調，往往會吃得面紅耳赤，背脊沁汗。在這裡，一個不留神，碗裡的湯水很快就冷掉了，所以必須趁熱吃，感受食材的溫度由胃部傳遞到全身的具體暖流。

餐後還有甜點，紅棗龍眼糖水和新鮮的草莓，老爸和姑丈們邊喝啤酒邊閒聊，其他人有的幫忙清洗廚餘鍋具（被水龍頭的冰水凍得受不了），有的則跑到樓上的客廳沙發上看書看報玩紙牌，時間接近午夜，四周卻聽不到太多的爆竹煙花聲，只有在寧謐的夜晚下，山風從窗欞縫隙擠進來時發出的詭譎嚎叫，以及在燈火瑩然的室內，大家散發出酒足飯飽後那種慵懶的談笑聲。

我們一起倒數著時間，在午夜時分小聲地歡呼著「新年快樂」，然後過沒多久，大家都因為一整天的舟車勞頓而各自沉沉睡去，就這樣送走了丙申年，迎來了丁酉年。

隔天大年初一一早，我們醒在美好的藍天白雲下，在這個菜園旁的民宿裡迎接新春的第一道曙光（但天氣還是相當冷）。梳洗完畢，吃了簡易的早餐後，老爸和姑姑們開始派紅包，我們穿戴整齊，在鏡頭前毫不怯生地拍了一組又一組的大合照，管他惡搞、裝__、假正經還是真情流露，身披華服彩衣的我們，身後是綠油油的山麓和菜圃，湛藍的天空和軟綿綿的白雲從大大開敞的窗戶前經過，春寒料峭，每一張臉龐都綻放著無法掩飾的喜悅。

第一次體會在家鄉之外過年的心情，原本會以為少了老家最經典的花火大匯演，這個春節會有些不夠盡興，畢竟看了三十年的絢爛花火已成為我心中和農曆新年不可分割的重要代表，可是看到身邊的家人們都如此樂在其中，和樂融融，即使遠在他方，從心底油然升起的年味依舊濃烈，或許這就是「家，是心之所繫」所要傳達的。

後來問了老爸，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活了六十多歲才第一次在外地過年，如果有一個「連續在原鄉過年的次數」的比賽的話，老爸應該是在場的第一名。

從農夫小屋民宿退房後，我們搬到附近的新式公寓大樓民宿，準備在那裡度過我們的第二晚。無需招待訪客、也無需登門拜年的大年初一要怎麼過呢？因為討厭塞車，所以有關金馬倫的那些觀光景點都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內，我們首先很破例地第一次在年初一跑到大街的快餐店去吃炸雞（我吃馬鈴薯塊和沙拉），也許看在有些人眼裡，新春佳節還跑去速食店有點要不得，但當我看到我們幾家人一起坐在由快餐店內的小桌拼湊起來的大長桌前的畫面時，還是覺得有一種難得的珍貴。

要不是我們特意跑到山上來過年，應該不太可能發生這麼多人一起吃炸雞的共同回憶，這在我人生履歷的「新春資料夾」中又加添了一筆有別於以往的獨特光景。或許多年後再訪該地，經過那家快餐店時，我們都會不經意說起那一年那一頓午餐的那一次團圓。

接著，在小姑興之所至的建議下，我們又從大街走到附近唯一能夠以步行輕鬆抵達的仙人掌園，在那裡隨意走走看看，就這麼消磨掉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大人們對盆栽似乎相當有興趣，看著豬籠草、仙人掌和海芋等觀賞植物都眼神熾熱，偶爾像年輕人一樣在草莓看板前拍張照，或是坐下來點一杯草莓聖代，一群人結伴同行，景點已不再是重點，新春也不再照往例那樣期待度過，而是以更純然的心情享受每一個彼此相處的當下。

回到公寓，姑姑們和安娣再度使出渾身解數，用僅有的火鍋鍋具和前日剩餘的食材（外加當日加添的蔬菜）烹煮出一桌子的豐盛菜餚，並且向公寓主人訂購了自製的七彩魚生，大夥兒執起筷子，圍在圓桌前，一聲令下後就把紅蘿蔔絲、黃瓜絲、沙葛絲和生魚片等一舉撈起，寓意撈個風生水起，興旺吉祥。

電視上播放著春節特備節目，新馬特產的新年歌曲循環連播，歡騰的旋律和鼓鑼喧天的配樂霎時讓家裡染上一抹紅彤彤的色彩，我們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邊喝（帶來的）包裝飲料，一邊和吃花生的大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各種話題。偶爾老爸分享當年勇，偶爾小姑神來一筆補上一段被大家遺忘的小細節，偶爾表弟拋出一個搭錯車的笑話，室內鬧哄哄的高分貝，倏地讓電視只剩下顯現畫面的功能。

晚上收拾包袱，因為隔天清晨就要告別金馬倫，回到山下，回到南部的老家了。一行人再三確認翌日的啟程時間，然後互道晚安後就早早去睡覺，六小時後就要再度開上——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七個小時的車程，穿越隨時可能有的大塞車，一路往南直達熟悉的故鄉小鎮，在那裡會有更多的親眷等著我們。

第一次在異鄉過年，卻依然很幸運地能和家人在一起度過，雖然金馬倫難得在春節期間受冷氣團的影響而顯得格外寒涼（聽在地友人說，金馬倫歷年的春節都是非常熱的），但或許這才是我們追求的，試想想，假若山長水遠跑到高原上去過節，結果卻還是和平地沒兩樣的燠熱難擋，那不是更掃興嗎？

還在歸途中，我已經在引頸翹盼不遠處家中的一切，這個春節或許和往年不太一樣，但是過年的團聚喜悅卻是大同小異的，我們都深深期許來年能平安順遂，身邊的人都能健康快樂，在下一個新春到來以前，為自己盡責而盡力地好好走過又一個春夏秋冬。

無論你在哪裡，只要有心，家都會如影隨形地陪伴你。

追伸：冷颼颼的高原耶誕，暖洋洋的家常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