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
一聲清脆的巴掌響徹整個告別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兩人身上:一位仍舉著手的憤怒母親,和一位左臉頰紅通通的少年。
「一句道歉無法挽回我兒子的命!」紅著眼眶的母親指著身後那張掛著腼腆笑容的男孩照片說,而男孩如今就躺在照片後的棺木裡,彷彿和平時沒兩樣地在睡覺。
少年低著頭感受著臉頰上那一記熱辣辣的耳光,但那一點也無所謂,因為比起皮肉的刺痛,他更無法承受的,是即使他低頭閉目也能感受到的全場注視,從他踏進這個告別式的第一步起就看到的敵意與冷峻眼光,像一把把尖銳的刀,毫不保留地朝他丟來。
「給我從實招來!」一個月前,他對著跌坐在學校廁所裡的男孩吼道,長相秀氣的男孩曾囁嚅地想要抵抗,卻被他強而有力的雙手推倒,還一腳踩在他的胯下,粗聲粗氣地說:「你是不是喜歡男的?」
男孩痛得慘叫,拼命扭動身體試圖掙脫,一邊口齒不清地哀求著,少年身後的幾個同黨幸災樂禍地笑看這一幕。少年從口袋裡拿出一台手機,打開攝錄功能,接著把鏡頭對準他腳下的男孩,他不懷好意地說:「你現在在這裡向我們坦誠的話,我們就放你一馬,怎樣?」
當晚的社交網站上,一則視頻在那個小鎮上如某種新型流感病毒迅速傳開,在這個智能手機和網際網絡徹底普及化的時代,不到三天,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除了在小鎮裡成了街頭巷尾討論的話題,還延燒到社會版面,在校方和警察的介入調查後,被標籤為「校園霸凌事件」,并連續兩天在新聞中被大肆報導。
少年被學校懲處,被勒令把上傳網路的影片撤除,除此之外,在學校當慣了小霸王的他并沒有受到過多的譴責,同黨依然追隨他,甚至因為這件事還覺得他很酷,頂多只有忙碌工作的單親媽媽在事發頭幾天把他臭罵了一頓。而他就算因此收斂了不少,但每每在走廊上看到男孩時還是會忍不住調侃幾句:「娘砲,今天沒去找你男朋友嗎?」伴隨而來的是身後同黨們刻意的大聲訕笑。
原本就性格內向男孩經過這件事後變得更沉默了,他害怕上學,害怕去學校的廁所,儘管師長們都鼓勵他安慰他,男孩仍舊無法鼓起被踐踏的自尊,無論他走到哪裡,總覺得每一雙眼神裡都潛藏著鄙視和事不關己的冷漠。直到後來,他幾乎再也沒離開過房門,像隻受驚的蝸牛,縮躲在自認為最安全的一方小天地。
只不過,原以為安心無害的房間也變得不再純淨無瑕,只要打開電腦,連上網路世界,即使他足不出戶,還是可以清楚看見外界對他的無情批判,那些躲在虛擬身份和匿名角色背後的人,在浩瀚無邊的網海大放厥詞。
噁心、骯髒、變態、去死……每一枚字眼都如同一顆子彈,射進他孱弱的心靈,他遍體鱗傷,血流如注。他不明白,為何身為受害者的他依然遭受這些不合理的對待?而為何施虐者依然過得問心無愧似的?或許,他真的需要做些什麼,讓人們看到對與錯……
校園霸凌一個月後,男孩被發現在自家房內上吊,原本已平息下來的事件再度被翻出來,轟動全國。當受害人用生命換取大眾對弱勢的關注,許多人才漸漸開始正視,網絡上瞬間湧起一股同情逝者、痛恨肇事者的謾罵,直到此刻,那名跋扈的少年才切身感受到言語漫無邊際的殺傷力。
少年知道自己闖了無法彌補的大禍,原以為逞一時口舌之快的任性卻毀了一個人的一生,他無法忍受愧疚啃食他的良心,在母親哭著陪同下來到了男孩的告別式。
「對不起……」話音剛落,他旋即挨了一記耳光。
「一句道歉無法挽回我兒子的命!」男孩的母親紅著眼眶說:「但是如果能讓你因此明白人言可畏,或許他的死還有那麼一點意義。」接著,讓在場所有人為之震撼的,她上前擁抱了那名少年,泣不成聲地說:「我也是一名母親,我不希望再看到有孩子因此受傷,你也不過是這個時代的其中一名受害者罷了。我原諒你。」
言語能殺人,也能拯救人,少年無聲流著淚,再也說不出什麼。
追伸:
1)此短文為去年參加第六屆馬新「星雲文學獎」公開組微型小說的參賽作品,後來有幸獲得了優秀獎。
2)第六屆馬新星雲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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