もう一歩って

by カミナリ
讀胡晴舫的《她》,文中一段她寫道:

十五歲,我正式踏上西方土地旅行。我絲毫沒有生澀旅人的不安,不覺得應該有任何鄉愁。我站在大英博物館看C. S. 路易斯的手稿,就像在看我父執輩的親筆字跡那般自然;美麗的佛羅倫斯也沒能使我尖叫,因為我在夢裡已經不知神遊過了幾百遍;我甚至學會偷偷在心中對同伴的過度興奮擺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藉此想要托高自己對西方文化的熟悉度。

我想起曾經好幾次,我和朋友在飯局或聚會中聊天,聊到關於旅行的話題,尤其聊到我熟悉的日本時,看到那些初初造訪一個旅地時溢於言表的興奮之情,我總是悄悄升起如同胡晴舫形容的那股不以為然,用自以為老練的神情暗地裡嗤笑他者旅歷匱乏的菜鳥嘴臉,藉自我烘托起來的優越感來餵養我自己的虛榮心。

多年後,我踏過多趟旅途,在每一片異鄉的天空底下貪婪地吸吮百花繁複的各地風情與文化,面對人生的第一場大雪或是美不勝收的城市輪廓線時,我以為我會冷然地、平靜地、不動聲色地欣賞,就像是要刻意迴避我所不齒的那些大呼小叫、大驚小怪的俗鄙行為,而以更穩健而沉著的態度取代。就算是真的打從心底驚歎、感佩還是心花怒放,我也必須很巧妙地將那樣的情緒藏好,不形於色;我以為這會是我不可能「破功」的堅持。



直到和你一起走過四季,爬過高山越過大海,我才明白自己的言不由衷。我不得不承認當初抱持的那種想法只不過是自曝其短,在自己短淺的眼光中自恃甚高,並且最後還狠狠地「打臉」我自己,因為到頭來我還是掩藏不住最真實的心聲,面對世界呈現在我眼前的華美絢爛,我變成一個最幼稚的孩子,處處小題大做,處處少見多怪地吵吵嚷嚷,恣意讚賞,任意打探,即使偶爾問出了個蠢問題也一點都不介懷。

在你身邊,我得以卸下層層疊疊的武裝與假裝,不需要故作穩重地解說一座古城的悠悠歷史,也不必將可能帶點土氣的驚喜壓抑下來,我可以開心得眉飛色舞,和你說一堆無聊至極的沒營養廢話;我可以興奮地手舞足蹈,被你恥笑還覺得做自己是最放鬆的一件事。

在你面前,我能夠袒露自己全然的無知與偏見,大肆概括我對一個民族的觀察總結,無懼被你以有色眼光看待;我也可以盡情發表我那些未經實證、單憑一兩次個人接觸就做出的魯莽論述,不怕你嚴厲的批判與抨擊。

在你眼中,我願意把大部分的弱點和缺點都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來,害怕一個人出去就向你明說,不喜歡上前問路就躲在你身後,懶得繞遠路就和你賴皮,不愛吃的異國佐料就直接挑出來分給你;有求時就像隻小狗般央求,任性時就像隻野貓般跋扈,等到不得不負責任時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扛起肩頭,那樣死皮賴臉的難搞。



那些我曾經信誓旦旦的高尚旅遊情操,都在你面前一一瓦解破裂,碎成一地的不堪入目,像世人眼中完美無瑕的面具被狠狠剝離,露出藏在背後不算太糟、但也不如預期中美好的真實相貌。

但我其實並不討厭那種缺乏潤飾的誠實,也不害怕這樣自然而然就形成的赤裸,正因為有一個得以替你過濾(或是說剝除)世俗價值觀的對象,我才偶爾有機會看到那個比較不太得體、不夠成熟、不諳世故的自己,在異鄉遊走時究竟會有怎樣的情緒波動,從身邊人的眼裡反映出自己觀看世界的眼光,再從對方的觀察中窺看被觀察的自己所看不見的盲點。

直到和你一起走過世界,我才明白,旅行的收穫不是只有風景,還有獨一無二的體悟,而和你相偕出走的收穫不是只有陪伴,還有一個更清楚看到破敗的自己的機會。無論大喜大悲還是小鼻子小眼睛的瑣碎,不管是光鮮亮麗還是狼狽不堪的智慧,路還漫長,多慶幸我們能以如此平凡而輕快的步伐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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