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線


他們真的未曾想過,世界有隔斷彼此的那麼一天到來。在這個國界如虛線的年代。

半島政府宣佈封鎖禁令的時候,他仍在小島國裡趕寫這一季度的最後一份報告,他知道病毒的肆虐造成人心惶惑,但總以為那會是遙遠彼方的災,就像隔著屏幕看的末日電影,不太可能跨越那個虛與實的界限蔓延至此。

兩天後全城人民蜂擁入商場貨架之間,搶一袋袋裝有十個捲筒的衛生紙。隔壁架上的麵包、白米和泡麵幾乎是被冷待,他不敢置信自己竟也挨蹭著陌生人的肩膀與跟踵,伸手從最高的層架上扯下一袋衛生紙,心虛地匆匆趕去結賬。

暫時回不去了,暫時。他在通訊軟體上打下這幾個字,發送給半島的她。島國政府的鐵閘門也迅速拉下,那條原本他週而復週渡過的虛線突然結實了起來,所有的間隙被填滿,像漁人換了一張更密織的網,確保絕無漏網之魚。

起初,她還懷抱樂觀,說應該很快一切就會恢復如常,「這正是考驗我們的時刻。」她用想像他們是偶像劇灑狗血情節中的主角來掩飾隔離的焦慮。因為不是前不久,他們才相擁在一張床上,以溫度實感彼此的存在,肌膚相親毫無隙縫,即使這些年來為了所謂的遠大前程理想,他們同意暫且分居兩地,各自埋首,但那暫且畢竟有期限,遲早他們是要結合在一起的。遲早。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乖順的,認份的,因為已承擔了每週或有時兩三週才碰一次面的關係。她從不哭鬧,就只是體貼地守候著,彼岸的他歸返如鮭魚回溯原鄉,然後目送他再度背轉而去的身影。她在這一方面顯得老派,相信守得雲開的美德,所以從不粘黏,她把信任託付予時間。



時間有沒有背叛她她說不清,但一場瘟疫讓她感覺自己被拋棄。命運一再試探他們距離的底線,如今過了超過三個月,四分之一個年,一個季節,她仍只能日日以一方屏幕接住他方的他,將類比的情感濃度轉譯成數位字符,再繫於虛無的光纖速度傳送往復。

飛航的發明拓寬了愛情可能的疆土,她曾在飛機雜誌上看過航線從這一端點點連接到那一端的巨大弧度。有一陣子,她甚至認為那條虛線是某種浪漫的符號,將自己送到對方身邊,或是把他快遞過來。牛郎織女早過時了,他們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如果說萊特兄弟有罪,讓今後的戀人承受兩地相思之苦,那網絡的出現是加劇了更多的苦,還是為比如現下這個必須彼此切割的時期製造了望梅止渴的毒?

「好像還必須等到九月。怎麼辦?」她終於在鏡頭前忍不住哭了。

怎麼辦?兩邊政府後來發佈公告,表示若有特殊緊急狀況,可以向有關單位申請通融跨境。愛情和病毒皆足以傾城,在生死亂世面前,解慾念之渴從來不是當務之急,前線人員如此命懸一線在奮鬥,相較之下,兒女私情多麼輕薄微渺,誰又敢膽在死神面前嚎啕愛戀的不得志?

怎麼辦?只能等了。他想不到更好的安慰措辭。幾個月來用無數言語鞏固一條虛擬的弧線已讓他深感疲憊;他從來不是言辭之人,他更擅於用身體直接表達愛慕與繾綣,用手臂純熟的切入角度和皮膚摩挲的熨貼溫度傳遞所有言說不盡的情意。但正是這些接觸表面可能附著的病毒,讓他們遙隔千里之外。而諷刺的是,他們之間拉開的空間或也剖開了某些嫌隙,未到病毒殺死肉身,愛苗已先奄奄一息。

心煩意亂地切掉了視訊,他忽然對自己的浮躁感到內疚,但他何嘗不想立即扎扎實實地擁她入懷,好好安慰那個哭成淚人的傢伙。他離開電腦,走過這間鳥籠般的租房,從角落的那袋衛生紙中掏出一卷,小心翼翼地沿著裁切好的虛線撕下一格,那只有兩層薄薄再生紙漿疊合在一起的紙,為今後不管是分別或重聚的那場痛哭,當前預演了一遍。



追伸:本文刊載於9月11日《星洲日報》副刊<文藝春秋>:

Comments

Bold & Delic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