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情之旅——讀夏目漱石《草枕》


走過夏目漱石在日本九州熊本市的故居,我看著因地震而關閉參觀的門扉,想像著在這所和洋糅合的建築物內,這名國民大作家客居此地期間的執教生涯。

那所外墻有明顯裂痕的洋館後方銜接著典型的和室長廊,像是在隱喻夏目漱石中西文化交融貫徹的人生。東京出生的夏目漱石畢業於英文系,曾在1896年因擔任英語教師旅居四國、九州一帶,1899年赴英國倫敦留學三年,回國後便開始文學寫作,發表一系列對日本文壇深具影響力的作品。又因夏目漱石自幼學習漢文,中國詩詞和英國文學的兩相造詣成了他創作的重要基底,新穎、幽默且富含詩意的「和、漢、洋」風格讓他成為明治至大正時代備受矚目的作家。



1906年發表的《草枕》是夏目漱石借鏡他旅遊熊本縣玉明郡天水町為藍本創作的長篇小說,故事講述一名畫師為了展開一趟「非人情」之旅——超越人情道德與世俗義理的心境——而背著畫具箱獨自踏上郊野的旅程,路途中他走訪村莊、朝聖寺廟、入住溫泉旅館、漫步林中山岳,遇見了各種奇聞逸事,畫師試圖用一種自我抽離的方式來縱覽流經眼前的人事,再予以所謂俗情世故之外的敘事觀點,成就本篇的文采是後人稱為夏目漱石「隱逸美學」的代表作。

小說開宗明義就以逃離俗世而展開的一人旅行帶出了整部作品的主調思維,關於理智與感性的衝突,人間是非與無人天地的利害,逃避庸擾與接納喜悲的覺悟,像一首提在山水畫留白處的詩,溫潤淡雅地慢慢暈開,又不容忽視地直刺觀者目光。



為了擺脫被人情左右的人生,才選擇走上寂靜無聲的非人之境,畫師讚賞風花雪月,心中對自然美景的憧憬流瀉成詩興大發的才情,卻在沿途會見旅館主人、農村老婦、山間理髮師、寺院住持和有些心動的艷遇對象時,頓然理解入世喧囂的無法迴避,但也因為這樣的無法迴避,當畫師面對心中油然升起的孤慌與困惑——也許是思鄉之愁或是對際遇的幽微叩問——他才更加確認自己正扎實地活在人世的證據。身為一介肉身,誰無煩惱?煩惱正是世人需要詩詞歌賦和繪畫的原因。

除了展現對藝術美學的獨到觀點,書中也大量引述中西方文人雅士的詩畫作品,像是陶淵明和王維的詩境便成了畫師嚮往歸田隱居的依憑,甚至還有相當篇幅將英國畫家米雷的《奧菲利亞》對照小說中鏡池場景的交錯描寫,令人印象深刻,彷彿從厭棄現實的主觀視角突然回到了藝術鑒賞的理性眼光。



小說讀來可能會讓人感覺夏目漱石的厭世觀,但在我看來實則相反,正因為對塵世有許多無法妥協的悲觀,人對理想桃花源才有更強烈的渴盼,而冀望源自現實的這個事實斷然不可忽視。畫師在山中留宿的溫泉旅館裡所遭遇的一切,無論是旅館主人的女兒神秘挑逗的姿態,還是深夜迴廊閃逝而過的巧笑倩影,都是脫離現實情境的美,假若畫師代表仍存有一絲理性的唯情主義者,那麼這趟非人情之旅反而提醒了旅人重返人間之必要。

因為到最後我們會發現,自己既是當局者也是旁觀現實的第三者,「唯有站在第三者的旁觀立場,才會把自己的利害得失拋諸腦後。唯有在看戲讀書時是詩人。」當我們成為詩人,我們才看得見現世的隱逸之美。


~於夏目漱石熊本故居庭院一隅~
——寫於2019年5月上旬

追伸:
1)走訪夏目漱石熊本故居

2)本文刊載於9月20日《星洲日報》星期刊<讀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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