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日子過成一篇散文的餘裕


朋友說我寫雜談寫生活的吉光片羽,紛呈多樣且密織著各種細膩感觸,好奇身為一名擅於操弄文字的寫作人,到底必須出賣多少自己的隱私才能成就此番景象?又,倘若嚴守私領域而不欲曝光個人事跡者,要如何在吐露和藏匿之間兩相平衡?

還有更現實的一點,在現今這個人人閉門自居的時期,日復一日的移動軌跡總逃不出方寸圍籬之境,久了可能連生活的激情也被磨耗殆盡,不是吃喝拉撒便是窩在房間埋頭苦幹,面對如出一轍的四壁三觀,恐難再寫出什麼發人深省的真知灼解。

我記得很久以前讀過一篇關於陶晶瑩的專訪,當時的她還是線上發片歌手,被詢及創作靈感,陶子說一包面紙或一張捏皺的發票都能成為她寫歌的契機。

還有18世紀的法語文學家薩米耶•德梅斯特(Xavier de Maistre)的著作《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將自己被禁閉在家中42天的過程玩味成一篇篇獨樹一格的遊記散文,「雖然困居一室之內,但只要能把這段日子看作是個旅程,那不僅可以讓自己脫離空間的桎梏,奔放於這個旅程,還可以強化自己的感覺能力,讓以前麻木的變敏銳,以前的自大翻轉成謙卑。」

動機這件事在我看來其實不難,難的永遠是起身下筆的那個關鍵時刻,將思緒轉譯成實際行動的闊步一踩。

生活中細碎的事物何其多,即使同在一室步履疊覆,日日兜攏進瞳孔的仍舊是那一方窗景那一排流理台,一個轉身即把自己的天地收攝眼底,但一念可以開出花花世界,就算是同一張椅子也可以躺出萬般姿態,同一片蒼穹亦不可能找得到和昨日輪廓一致的浮雲,更何況這個時代無遠弗屆的網路數據,音樂影視書目無上限簽訂;我們的幸運在於,足不出戶也能四仰八叉地目不暇給。


因此就算身陷一人的圍城時光,就算日子過得混沌無明,只要心境上不作繭自縛,懂得些許自得其樂(或自嘲)的小把戲,陽台邊的盆栽抽出新綠的驚喜,或是看著微波爐裡緩慢旋轉的鹹派逐漸散發油香的另類性感,都能成為日常書寫的入菜佐料,用小題大做的火候燉一鍋不慍不火的雜菜湯,表面油浮著凡俗的光澤,鍋底沉澱著時間稀釋出來的精華。味道底蘊如何則端看掌廚人的拿捏功力。

甚至連和誰通過手機軟體交換的一些隻言碎語,也能在某個心血來潮的午後,被嫁接進文字的沃土裡,栽培成一株叫不出名諱的野花。

至於個人隱私的部分,我想確實難以全然迴避。以虛代實的借鏡手法或能偷渡一些難以啟齒的情感紋路,但敘述背後的主幹仍著重在「現實感」這件事上,因為作為一個誠實的書寫者,所有的真摯必須先說服得了自己才能感動他者。

台灣作家黃麗群在<普通,然而貴重>一文中曾寫:「一篇好散文必然具備一種層層推進與自我翻新的韻律與意圖,推進的動力可能來自核心的事件、可能來自語言的表現、更關鍵的是來自寫作者一層一層的內在叩問與思想轉進,時高時低,時自信時自疑,這些能讓散文流動起來,有了發電的能量。」

如此套用在生活,數算著小鼻子小眼睛的歲月期待著解封的未來不也是一種層層遞進的過程?每一回朝暮輪轉不也嵌入了各種無明無解的叩問?而在這些大哉問面前,我們不也時而自信滿懷時而沮喪鄙夷過?

日子翻飛而逝,翻著翻著就翻成了一首詩一篇散文,在艱辛困頓的現下,在蠻橫戾氣充斥的時局裡,留給還看得見此般氣韻的人一點溫柔的餘裕。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12月3日《星洲日報》副刊<文藝春秋>版:
(後來細想,這是我第一篇非虛構類文體的散文刊登於<文>,特此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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