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tsettelse følger...


我想好好感激這一年。

大疫時代進入第二年,人們持續被濤濤潮湧的生死恐嚇,被看不見的暗礁擱淺在原地動彈不得,如我記憶中最清冷的春節,四散各地的家人無法回鄉團圓,僅挨蹭在小小的屏幕裡碰頭聚首,假想彼此比鄰相伴,並默默期許來年能感受真實的擁抱溫度。

寶嘟驟然離去教會我的,除了放手,還有直面自己長久迴避的種種,無論是焦慮的等待、壓抑的慾念,還是大時局下的忐忑不安,生命從來不保證為你預留什麼,失去時所要消化和接納的,都是需要我們去獨自修習的命題。

春暖花開,萬物復甦,我在櫻花凋零的時節住進了病院,胃食道逆流的苦痛灼燙我的內裏,像是身體再也無法負荷這兩年來積壓的無形抑鬱,我以為自己清明颯爽,直到肉身崩塌的那一刻,才領會每一枚最細微的動念都是一株籽苗,埋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有一天將開綻成血色荊棘,割刺深夜裡最無防備的天真。

胃是消化器官,胃的賁門鬆弛關不緊,導致只要我一躺下就會感覺胃酸反流上食道,燒燙我的胸口。那時一連三晚夜不成寐,睜著眼睛數算漫漫長夜,彷彿側耳傾聽就能聽見夢魘的鬼鬼作祟。被無法消化的意念反噬,是直到色身疼痛了才意識到的。我承認那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脆弱得無以復加的悲觀。

而這樣無能為力的膽怯在六月的最後一天,被哥哥的甲亢急症逼到另一個境界。短短半天內哥哥從昏迷、插管、肺積水到送入深切治療部門,籠罩在冠病的陰影下,在一切未明朗之前,我再一次見到生命轉瞬即逝的可能,縱使知曉一切皆非理所當然,但至親即將無預警告別這件事,把已經神經衰弱的我震得幾乎快要撐不住。

現在回首,一句「兵荒馬亂」何足道盡當時的恐懼、困頓、焦躁、慍怒、悲憫、自責?直到微渺的曙光從地平線那一頭露出,寒瑟的氣溫慢慢回升,我才開始跟著逐步康復的哥哥一起有了血色,在短暫居住的南部城市留下兄弟倆自畢業離家後最親暱的時光印記。

是照顧你也是治愈我。從生死關頭回到生活的細碎軌跡,我一邊學習打理哥哥的起居飲食,一邊也在觀察調適自己的身心狀態。每天為哥哥備齊隔日要吃的各種藥丸,同時也不忘給自己準備氫離子幫浦抑制劑及抗焦慮藥物。開著車子往返醫院與住家,兜轉在日日擁堵的車陣中,我記得那時重複播放YOASOBI的<三原色>節奏如此輕快,簡直不應該屬於我。

不敢說這一切是化險為夷,但感念生命的慈悲,讓我們還有機會去表達謝意與懺悔,甚至來得及喊出未曾開口的憤怒與疑惑,儘管很多的大哉問永遠得不到解答,但被提出來的過程便是一種機遇,容這一世有幸相會的人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緣分。

年末的水汽濡重,夜色深沉如一襲油畫,曾經我吆喝著要不顧一切朝夜晚奔去,深邃的闃黑中原來有比我自以為能承受的更沉重的輪廓,與其說是命運,不如說我是被自己的桀驁摑了一記熱辣辣的耳光,裹藏在深夜紗幕背後的兇險其實一點也不浪漫。

我想好好感激這一年,讓我從疼痛與失去中領略了擁有的珍貴,擁有的健康、親情、友情、愛情誠比所有豐足物質更沉甸甸地惦在我一度荒蕪的心中,我曾妄圖訕笑運命,也於焉嘗到了生命的殘酷與仁慈,而輸不起的我唯獨繼續祈求來年我們都能活著見著彼此,把虧欠許久的那個擁抱兌換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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