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煉時間

坐在可以俯瞰大街的二樓窗台前，對面是成排的店屋，店屋頂上是隨時間逐漸向晚的天色。心血來潮決定將這個魔幻時刻記錄下來，於是快速將手機架在腳架上，調好縮時攝影設定，小心翼翼地擺在窄窄的窗台上，鏡頭稍稍仰起，對準今日雲層特別豐富的天空。

從摁下第一個快門開始便不得反悔，然後就要耐心等候時間被提煉。

我靠在帶點冰涼的床上，雙手打直撐在背後，讓身體學相機一樣仰望窗外的景色，底下喧嘩的車聲人潮透過敞開的窗櫺飄進來，在安靜的房間墻壁蕩出裊裊回音。被手機屏幕框起來的風景和我用肉眼目睹的互為對映，像是迷你復刻版，又像是諾蘭電影裡的夢中夢。

雲海每分每秒的幻化看似只有一丁點，不很鮮明，但根據經驗我知道等到每隔六秒拍一幀的照片疊加在一起後，時間的流動便將清楚顯像於眼前，於雲朵、於霞光之中，於是我必須效仿狩獵者等在鏡頭前，獻祭我一時半刻的生命，才能把變化多端的光和影收束於複雜且昂貴的光學儀器裡。

除了從窗戶透進的高原涼意，明確可辨的是益發黯滅的白晝天光，我身處在越來越漆黑的房間裡，刻意不去撚亮電燈，容許瞳孔慢慢適應周圍逐漸加深的黑暗，同時維持著一個姿勢，成為一件忘了言語的家具。

等待的當兒似乎想了個天花亂墜，也彷彿什麼都沒想過，思緒如建築物上滑過的雲影，當下或許捕捉不到那些微乎其微的動態，唯有在拉長的時間之河中才會看出些許端倪。

黃澄澄的街燈亮起前，各處店家的燈箱招牌早陸續上工，茶餐廳飯店藥妝店雜貨店亮晃晃的看板突擊底下川流的遊人眼皮。停車場的光潔車體反射出繽紛而扭曲的色塊，仔細留神還可聽見不遠處餐車的轟轟引擎聲。那個提著買物走過來的人我記得十分鐘前才走過對街。金燦燦的路燈正沿著我眼前的金屬腳架緩緩滴落。

我容許自己被夜晚吞噬，在看似漫無邊際的悠緩中剪輯時間的一縷飛絮。

突然想起以前一位同事在看了一首MV後這麼說：「這則視頻浪費了我人生的五分鐘。」或是另一位朋友對於到海島度假的無所事事評論為「浪費生命」；或許在這些人眼中，此時此刻的我就是在揮霍生命，虛擲人生，但我卻恰好在這靜默的半小時裡，多年來第一次感官了時間從我毛細孔上經過的溫度。

我知道誰也留不住任何一片雲彩，更何況是時間，那邊廂我企圖用映像提煉時間，這邊廂我嘗試借文字存證歲月。誠如鍾文音所言：「時間之神，讓誰都無法抹去歲月的刻痕。我有書寫的法寶，將時間凍結在膠囊裡。」也像我在部落格簡介裡寫的那句：借書寫還魂際遇現場，用攝影吊唁時光遺容。

當我再次摁下快門，結束縮時攝影，我拎著被壓縮的時間回到樓下的人潮，表面上或許看不出我已老了半個小時，唯有夜幕在我臉上投下了更深邃的影子。

追伸：縮時攝影

追伸：本文刊載於2020年12月30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