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


不管是海外旅遊或是在地觀光,偶爾經過一廟宇大殿前,一尊佛像巍峨立於香火縈繞之中,我會從眼角瞟見你雙手合十,虔敬但簡約地鞠躬膜拜一下;或是踏過鄉野路邊的土地廟,那種只容小尊聖像和香爐供奉的小小屋簷,聽說靈驗有方,你亦會屈膝把身姿蹲踞在低矮的小廟前,合十敬拜。

旅遊日本期間,每每參訪各地知名的神社佛寺,除了瀏覽建築特色和周邊景致,我都會很積極地前去正殿,仿效日本的祈福儀式,投幣,搖鈴,鞠躬,拍掌,闔眼,鞠躬,然後到旁邊買一個御守,像是收集癖,也像是心誠則靈的實驗者。

但對於神道教,對於日本如此完善規劃宗教場所以至於它們都儼然成為觀光名勝,你總懷抱著不置可否的心態。在你眼裡,你看到更多的是商機的運作多於進香的儀式,所以你不愛跟投參與其中,你都是旁觀我完成這一切,看我蒐羅越來越多的御守。

記得第一次去澳門時,走進靠近大三巴牌坊附近的玫瑰聖母教堂,成排板凳沐浴在從高窗上透洩進來的陽光中,散發暖和的色調。外頭觀光客人聲嘈雜,一入教堂即靜謐清幽,我隨意入座其中一行,抬頭仰望著彩繪玻璃前的聖母像,就這樣似想非想了一輪。

關於向神明祈福許願,你和我在這一方面算是相當契合,因為我們都不太向眾神投擲籌碼,也許是怕應驗後的允諾,也可能是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許哪一個願望最適切。那些過客緣遇的祠堂寺廟,你的淺淺膜拜是為敬意,是凡夫俗子對諸神示現眼前的誠心表達,而我在東瀛神社前的賽錢擊掌,也大多是為求取該趟旅程順遂安全。


要說為了一枚由衷的心願與神明交換條件,直到來到曼谷四面佛跟前,我們都未曾真正有過。而曼谷我們去了好幾次,一直也沒想過要從眾到Chit Lom站和Siam站之間的那個熱鬧十字路口,獻花供香立誓發願。我記得每次從高架橋的人行走道向下望,都會看見人頭攢動在黃燦燦的菊花環堆疊的聖壇周邊,旁邊車水馬龍不輸小小圍欄內的人潮。而我就只是憑欄眺望著,心思不起一點波瀾。

直到去年那次曼谷行,我們像是秘密約定好了要至少實踐一次總是遠觀的四面佛祈願儀式。

那日天氣算好,曼谷熾烈的太陽在厚厚的浮雲中若隱若現,我們從地鐵站步下階梯,朝著四面佛的方位前進時,你仍哀鳴著那兩天一直在重複的困擾:不知道要許什麼願望。

臨行前,我們和許多港台星馬的觀光客一樣,在網上事先查詢了參拜四面佛的正確方式。科技網路時代,求神之前必須先求問谷歌大神,是要順時針還是逆時針繞,花環和蠟燭的供奉順序,大梵天神每一面所代表的人生向度,有哪些注意事項,還有更多說得煞有介事的禁忌和可怕都市傳說。

都走到四面佛所處的欄杆外了,你仍無法打定主意要求取的內容。你總是一臉認真地說自己真的對現狀很知足,沒有過多的欲求,如果要撇除那種天馬行空登峰造極的宏願,用一個可實現的盟約換取一點額外的獎勵,你猶豫的卻是慾念的拿捏是否和還願的份量等重。


不知是否因為考量到信眾的安全,還是鼓勵環保,參拜四面佛已不燃點香燭了。買來的香柱和蠟燭都直接擺放在供壇前,不再煙香繚繞,沒有火光瑩瑩,擁擠的空間空氣倒是清新許多,大太陽底下我們個別繞著四個方位默禱,一邊有些害臊自己竟真的這麼做了。


從人海中穿出後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像是心頭的願望一直甸甸壓在胸口,許下便是放下,當下我們確實沒奢求太多,反而開始期待接下來的美食巡禮。後來我們總笑鬧著說,萬一我們其中一個的願望真的實現了,按照規矩回來還願也算是多了個旅遊的藉口。對這一點我很肯定你看得比願望本身還重。

見熱衷求神問卦的朋友——無論是東方的紫微斗數還是西洋的占卜星象——將自己的命運寄託於未知神聖的指引,或是孤注一擲地祈求萬物之力啟動際遇的齒輪,給自己帶來冀盼的結果,以前我除了訕笑迷信之外,也很不明白為何要等待一個不知何時才會降臨的外力協助,而家族中自小沒有明確的宗教信仰,也造就了我和許多同輩親戚的無神論觀點。

成年後明顯感受到命運的慈悲與殘酷,我於焉相信有些冥冥中的力量會推你一把,只是看是助你登上人生的某座巔峰還是將你一腳踹下無望的谷底。尤其面對無常生死,非我們努力就能成就或迴避的,我更確定人類需要一種儀式,以宗教或靈性的切面去安撫我們躁亂或委頓的心神。我記得姑姑曾說:「就是因為家裡沒有宗教,你阿公走的時候我很鑽牛角尖,一直在思考他會走去哪裡?」

步入三十歲以後,我的反骨逐漸被時光的風順平了,或許那是一種妥協,或是像五月天阿信說過但我曾不願承認的:「有一天,我們都將會被世界完美地馴服。」於是我帶著發育緩慢的謙卑踏進聖壇,仰視頭頂的光亮,雙手貼於胸前,敬拜,祈求際遇能待我寬厚,而我所能回報的,是已經典當出去的叛逆和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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