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半端


寫字的時候,念頭如工廠輸送帶上的商品不斷滾來,也像山澗野瀑直奔而下,潺湲不息。而寫下來的此一動作,於我來看,不過是褶起衣袖將從眼前橫流的漫漶意念抽選一二,或是捲起褲腳立在溫暖的下游淘篩殘餘的片屑,將之放在陽光下檢視。

儘管一切看似操之在手,但完工的成品有時卻未必是自己能全權掌控的。

要知道思緒縹緲虛幻,慾念繁雜詭譎,一個人若未曾訓練過如何禪定靜心,很可能就隨著腦內嘈雜的喧鬧聲來去奔忙,一會想要碎嘴這枚片段,一會又意圖解釋那段過往,像沒頭蒼蠅似的嗡嗡縈繞,惹得自己厭躁起來。

說得多了,有時便雜蕪了,便氾濫了,過剩得只看一眼便覺飽膩;惜字如金者或許深諳此道,挑揀用字說辭如寶石鑒定專家那般,把一切堆在鋒銳的放大鏡底下,字字斟酌著只留下自認為最值得拋光打磨的精淬,其餘一律拋諸身後。

於是乎,無論成品多麼光可鑒人,或是冗贅繁瑣,我總覺得寫字最吸引人的部分,是唯獨書寫者本身才能體會的取捨過程。


在外表看似靜坐沉穩可內在其實電光石火的多少個瞬間,意念的生息實虛起伏成滅都在進行著無數次的裂變,像體內的細胞日日分裂汰換,隨機得不到最後一刻你都無法預知結果。

這一秒和下一秒準備拈下來的,都可以是迥然不同的葉脈。

日文有一個熟語叫「中途半端」,意思和中文的半途而廢差不多,我覺得有趣的一點是字面上不若中文言明其中的「廢」,僅用「半端」這個帶有不上不下意思的字眼表達,意即介於起始這一端和結束那一端的中間,在或長或短的行路中途兩頭不到岸。

一般上不是什麼值得稱許的事,但寫字的時候,在起筆後收筆前那段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能成功寫完寫好的過程中,我常覺得有一種「中途半端」的意味。

在埋首疾奔目指的終點時,沿著半途的花木或窟窿亦步亦趨,在無盡的意識流中反復回頭轉身再轉身,像一名擅長支配肢體的舞者,享受著舞榭歌台前的每一瞬優柔與暴烈。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11月12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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