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圍往裡看


多年來寫紀行文字,每一回從他方回到自己案牘前的小小方窗世界,都試著在下筆前摸索今回要用哪一種角度切入,要以哪一種文風烘染才剛會晤的山川城鄉,用力過度之下總會覺得自己寫壞了一處地方,辜負了一趟耗時費力萃取而來的感想與回憶。

關於地景的描述,關於人情的體悟,或是壯闊天地下蘊藏的幽微歷史,往往我太貪心,想挖掘多一點紀實成像,又想多牽勾一些個人情懷,像在夜裡闖進一座燈火耀目的大都會,立時被眼花繚亂的招牌和看板迷眩得失了方向。

而在這些風采綽約、絢爛得教人無法忽視的城市的外圍,總有許多規模不大的小城小鎮,在旅人正式踏入命定的目的地以前,必然途經這些平庸、冷清甚至荒僻的散居村鄉,大多時候我們都只是從車窗眼角輕忽一瞥,未曾真正兜轉進去,停歇下來泛看兩眼。


旅人太在意旅程既定的停靠點,所有的經過皆淪為飛逝而散的模糊窗景,錯過的沿途連被埋葬在筆尖下也嫌累贅。

旅人總是不斷趕路,趕上勢必顛倒眾生的璀璨中心,趕上每一種相仿的裝腔作態,直到有一天我們突然明白過來,看得懂刷過我們肩頭的那幢平房和山崗、碎語和漫談,自此自願成為路上流離的亡命之徒,將欲定錨的大城市暫且拋到了後視鏡裡。

如舒國治在《遙遠的公路》裡寫的:「但泛看多了,其實是遠處的細看。」


這讓我想起那一次從瓜拉登嘉樓走185號公路回金馬崙高原,等我們繞過蜿蜒不斷的肯逸湖北側,進入政府油棕園墾殖區時,逐漸黯滅的天色已將我們籠罩在寂寂荒野中。

迎向而來的載貨大卡總是教我們心驚膽戰,一是因為路窄坑疤,二是擔心天黑後卡車司機看不清對向車道的小車,隨時會因閃避一個坑洞而拗向我們這邊。那一段50公里的野徑開得我們睜眼定睛,不敢有一絲懈怠。

晚上八點多抵達話望生(Gua Musang),原打算停歇晚餐片刻再繼續走山路回高原,幾片披薩下肚後,我們都很有默契地決定推遲回家的時間,用手機搜了家附近的廉價旅館,臨時加住一宿。


好好休眠一夜後,隔日清晨我們在話望生隨心走逛,看臨岩石山壁而建的古老火車站,吃在地人推崇的麵粉粿,還去了充斥琳瑯泰國貨的大巴剎。

再開兩個小時左右的上山路,我們就會回到高原的住處,那一刻我突然可以理解舒國治形容的,衝進熟悉的風景裡,把自己及一切定下來,而在心底悄悄嘀咕著:「這旅行的命還當再持續一陣子呢?」


迂迴地繞轉一個旅地的周邊,借小鼻子小眼睛窺伺聞嗅到的什麼,或更真切地拼貼出了旅人的輪廓細節。

我想無論是實際行走或紙筆遊蹤都一樣。



——寫於202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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