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th ANNIVERSARY——奔向黑夜

by カミナリ
後來我才逐漸體會到,寫別人的故事儘管隔著一層紗,像是從自己的心眼去揣度他們手掌的紋路,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安全的。偶爾還能將自己秘而不宣的呢喃偷渡在他們瑰麗繁複的身世裡。

如《無依之地》(Nomadland,相較於「游牧人生」,我更喜歡「無依之地」給人的荒蕪感,覺得更貼合電影裡的無助與無望)的導演趙婷在某次訪問中說到的,講述別人的故事比較保險,對於要講述自己的童年,她直言:「沒有那股勇氣。」

因為解剖自己是如此殘酷,必須鐵下心來和誠實對峙,與虛假辯駁,一邊要推翻排山倒海的各種自欺欺人,一邊要抵抗與生俱來的自我保護機制,以至於,要毫不避忌地談一場關於自己的愛恨情仇有多麼不易,那其實像是是否有執起燒燙的刀子往自己腹部捅一刀的覺悟。

尤其在這個頌讚溢美人生現象的年代,每一雙眼球都被訓練得習慣了精雕細琢的門面,正向過了頭或許會淪為虛華,而吐露多一點頹唐也可能被曲解成嘩眾取寵,無痛呻吟,但只要能攫住世人眼光一秒鐘,所有的意圖都將得到妥善的註解。誰都有資格抱怨申訴各自的瑣碎與悲愴,誰也都有權力一轉身即彼此相忘江湖。

於是你那些自以為掏心剖腹的傾訴很可能不過是別人眼尾淺淺一瞥的輕風,於是久了你便知曉何必這麼自討沒趣自作多情自尋煩惱,歎些風花雪月不也很好,直面生命拐角處的幽微黯影只會讓自己對際遇的不可抗力更加束手無策。

畢竟誰敢像芙烈達卡蘿那樣身著烈艷色彩嘲諷死亡?我們連活過那些日日更新的一筆筆染疫數字都已如此心力交瘁,只能在還有餘力喘口氣的生活一隅,用一小段詞不達意的文句仿擬她和死神共舞的曼妙步伐,僅此而已,然後安慰自己也有了芙烈達灼燙而戲謔的眼神。

從洋洋灑灑地傾瀉如潮汐自然來去,到字字斟酌如失語症患者在辭海中細細淘沙,我有時幾乎忘了在這裡寫字最初是為了安放,卻不覺在磨礪筆鋒的過程中被激灑而出的星火點亮了某些慾望,反而開始冀想著能從中獲得些什麼。

原本的捨放一旦多了坦誠的顧慮和收穫的期待,寫字一事便遠離了純粹直覺。對自己有所保留的原因,要嘛是看懂了成長的戲碼,不願再大費周章詮釋自己;要嘛是看膩了自己和別人大同小異的人生,再難忍受復誦著相同的興歎。有時乍然讀到年輕一輩那種不顧一切喊出的文字,儘管有些文藝腔刻意得難以忽視,但在表現自我的果敢上卻跳躍著大無畏的燦光,如今看來多麼美麗且珍貴。

將十五年的生命片段凝縮成一篇篇文字,獻祭給時間之神,我想我至少應該要稍微佩服一下那個總是往窮途末路去鑽牛角尖的自己。為白日的至福唱一首詩不是難事,但要為暗夜的潰堤講一句公道話卻需要超乎想像的勇氣,尤其在這個人們見獵心喜的時代。

而我希望自己仍有勇氣朝黑夜奔去,偶爾虛懷若谷,偶爾狂妄地訕笑命運一番。

我的歩歩為營15週年。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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