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少數族群——登嘉樓篇


關於民族情仇,我不敢妄下結論,其實是沒資格和背景去評述,或是如有些人熱絡讚頌多元和諧的一面,對於常常窩在文化舒適圈裡的我更是對此生疏,自知理虧地偏頗著,因此我寫下來的這些沿途紀實,都不免帶有主觀情感在內。

就像所有出行他方的旅人,總是不自覺選擇自己想要看見和聽見的,或許有些自作多情,但上路的旅人誰的行囊裡不是多塞了幾件感性和優柔呢?

說到「Terengganu」,我這一世代的人偶爾還是會口誤地喚它的舊稱「丁加奴」,不小心洩露了年紀,2005年正式更名的登嘉樓有更上一層樓的寓意,在這個華族僅佔5%的州屬銘刻著歷史一路走來的跫音。


見證人事變遷的百年古剎

從吉蘭丹的方向一路過來,沿途無論是餐飲商鋪還是錯落在甘榜間的學校,確實無一是標示中文字的,直到我們進入了登州首府瓜拉登嘉樓市區,才逐漸發現像是「茶餐廳」、「汽車維修服務」等熟悉招牌,而匯聚最多中華元素的地方,就是位在靠近河口一帶的登嘉樓唐人街,又稱唐人坡。


自16世紀,唐人坡就是第一批南下華人的主要聚居點,和全世界其他唐人街擁有相仿的歷史血脈,海外華人相互倚靠,群集力量,在異邦努力複製原鄉的氣味,除了食衣住行等生活機能,滿足心靈慰藉的宗廟祠堂也自此落地生根。

建成於1801年的和安宮是登嘉樓最古老的華人廟宇,宮中主祀媽祖,保佑靠海吃飯的漁民出入平安,宮廟建築雖小巧但雕樑畫棟,美輪美奐。


不過和安宮曾於2010年遭祝融光顧,幾近焚毀,目前所見為在地華社根據原型修復重建的,據悉懸掛在正殿門口的牌匾乃1918年古物,可說是見證了世世代代的子民在這片土地上開枝散葉,又逐漸離鄉背井。

踏出唐人街,周遭的商店、行人和俯拾皆是的大小清真寺在在提醒了我這裡仍是穆斯林為大宗的州屬,走在路上或商場的我們總是玩著尋找華人的遊戲,有時見到攜家帶眷的一家大小還會忍不住回眸,或是難得遇見萬中選一的華裔銷售員在大賣場中庭推銷床褥套組,聽他們操持毫無口音的馬來語。


登嘉樓的清真寺數量之多,我一度和你開玩笑說:原來這裡是大馬的京都,三步一大寺,五步一小廟。如果像日本那樣把每一座充滿歷史典故的清真寺都加以發揚推廣成旅遊項目,或也能將登州包裝成「馬來文化古都」。

但是去過吉蘭丹的你說,這個頭銜更適合吉蘭丹,因為那裡無論馬來遺跡還是歷史刻痕都有更加深厚的脈絡。

~位於登嘉樓河口的是去年八月才剛開通的開關大橋~
登嘉樓河畔的一顆寶石

記得在唐人街的某條壁畫後巷,我們遇見了一個年輕的馬來家庭,不知他們是否為外地觀光客,見他們把手機立在柱子旁想要拍張合照,於是我上前提供協助,想來他們似乎是我在唐人街看到的唯一友族。同樣的,當我們走過矗立在登嘉樓河畔的水晶清真寺(Crystal Mosque),我們也成了那裡唯二的華族。

夕暮餘暉下,河岸邊的水晶清真寺巍峨莊嚴,從四座宣禮塔到中央的15座洋蔥穹頂表面都鑲滿了金銅色的玻璃片,組合出形似水晶的切面,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不同角度的光芒而璀璨奪目,成為這座伊斯蘭文明公園(Islamic Heritage Park)乃至登嘉樓最亮眼的地標。


伊斯蘭文明公園建在登嘉樓河上的灣曼島(Wan Man Island),顧名思義匯集了伊斯蘭世界的瑰麗文明,最教遊人感興趣的,是這裡複製了橫跨歐亞非21個國家的著名伊斯蘭古蹟,我們驅車進入公園時瞥見了印度泰姬陵,而坐落在園區最深處壓軸登場的水晶清真寺則擁有最火的人氣,大部分慕名而至的參觀者都集中在這裡。


建成於2008年的水晶清真寺佔地2146平方公尺,能一次容納1500名信徒聚禮,是馬來西亞第一座蓋在水上的清真寺。


很可惜清真寺當前正在進行整修,直至2021年都暫不對外開放,我們無緣一睹寺內的富麗堂皇,據聞內裡確實有一盞華貴的水晶吊燈,只好在外憑欄欣賞它的氣派外觀。

滾燙的太陽落盡,愈發深藍的天空把水晶清真寺襯得更為柔美,一輪滿月此時懸掛在東邊,宣禮塔的擴音器傳出大馬人熟悉的唱禱聲,隨晚風裊裊飄蕩在靜穆的登嘉樓河面上。


熱情的阿姨和健談的Makcik

此趟行程定標我們相對陌生的東海岸,其中一個原因是你想要好好探看這裡的美食圖騰。

向來對馬來和泰式料理如數家珍的你,平日裡就不時會親自下廚,不怕工序繁瑣,耗費整個下午烹煮一鍋濃郁的泰北咖喱「Khaosoi」,或是興致勃勃地調製自己版本的叁巴辣椒,對各式香料的搭配組合亦十分拿手,因此登嘉樓道地的東海岸風味一直是你想要見學的。

不過旅途中那些萍水相逢的人往往為我們留下了比美食更值得回味再三的記憶。


好比我們抵達瓜登後的第一頓午餐,下午四點半,唐人街的絕大部分店家都已歇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仍在營業的餐廳,入座點了兩份套餐,看似老闆娘的阿姨一邊收拾廚具準備打烊,一邊和我們搭話,知道我們是遠道而來的旅客後,二話不說頻頻為我們免費加菜。

「來你很瘦,多吃一點。」然後就把自製的叁巴小菜再舀一勺給我。兩分鐘後,阿姨捧著一碗仁當醬(Rendang)過來,說:「反正我們要收檔了,給你試試我們特調的仁當醬。」見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又主動表示要去添一碗白飯給我,我只好立即跳起來阻止熱情的阿姨,說我們真的吃飽了。

結賬離開前,我在墻上的剪報發現阿姨曾接受美食專訪,她原來是吉蘭丹人,搬到登州來已經30年,對東海岸的料理自有一套心得。我們和可愛的阿姨道別時,發現她才要坐下來吃她遲來的午餐,而且還是非常麻利地在用手吃飯。


為了吃到美味的東海岸馳名炸魚條(Ikan Lekor),你聽從谷歌地圖的推薦跑到了馬江縣(Marang),沿著在自駕旅人中名氣響亮的三號公路一路南下,車窗外就是一望無垠的蔚藍海岸線,從飛逝而過的小平房之間奪目閃現,佐以又瘦又高的椰樹,一整個椰影婆娑的南洋風情填滿我們的視野。

那家獲得一眾網友好評的食肆就位在海岸邊,我們買了熱騰騰的現炸魚條,迫不及待想要趁熱吃,於是索性坐在店旁邊應該是員工休息區的桌椅上吃將起來。


隔壁桌在滑手機的馬來大嬸可能是老闆娘,見我們兩個華人不請自來入座倒也笑吟吟攀談起來,並大力推薦我們從這裡就能遙望對岸的棉花島(Kapas Island)。

從她的言談間可以聽出,她對同屬登州的熱浪島(Redang Island)獲得的國際矚目有些不以為然,我猜這或許可以類比為在地人對特別受觀光客歡迎的新穎餐廳有點感冒,總覺得後巷裡那個名不見經傳的老字號小吃店才是本地人吃了幾十年的正宗味道。


失而復得的意義

我們傍著無料海景啃完了新鮮酥脆的炸魚條,在長滿仙人掌的崖岸邊繞了幾圈便離去。

很快,我就意識到自己的墨鏡不見了(午後斜陽太刺眼,隨時都想戴上墨鏡),推斷應是剛剛在拍攝棉花島時撂掉的,但車行了至少有10公里,特地倒回去找一個路邊攤買的墨鏡實在沒意思,我也就在心底放飛了那副陪我去了好多個國家、鏡框還被我壓歪了的廉價墨鏡。

~對面的小島就是棉花島~
結果後來因要找尋加油站,跟著導航卻錯過了一個路口,就這樣誤打誤撞地回到了那個炸魚條食肆,你說既然命運都把我們推往這裡了,就別辜負際遇的神來一筆吧!

馬來大嬸見這個華人男生又跑回來,心生好奇,跟著我到崖岸邊來詢問怎麼回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墨鏡的事告訴她,她和另一位姐姐立即跑到艷陽下跟著我一起低頭尋找,最後我果真在荊棘遍佈的仙人掌叢旁看到了那副無辜的墨鏡,躺在烈日下反射著天真的光芒。


我謝了大嬸和她的夥伴,回到車上,越仔細思量,越是不敢置信這失而復得的機遇。

旅程中所有的迂迴兜轉,當下也許惹人心浮氣躁,但不到最後一步你永遠不知道,有時正是這些冗贅的過程補齊了我們缺失的部分,甚至還賦予了值得玩味的領悟。

我把墨鏡放回盒子裡,期許它陪我再走一遭。


追伸:本文節錄內容刊載於2020年10月14日馬來西亞《中國報》副刊<快意書遊>專欄:

Comments

Bold & Delic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