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過海島——熱浪島前篇
一早便套好詞:如果你的母親問起,就說我們只是到登嘉樓遊玩,不出海。出發前兩天,你母親確實如你預言的那般,告誡我們別靠近水域,別乘船出海,別去嬉水。
「現在是農曆七月。」她嚴正地說。非常不擅說謊的我察覺自己竟開始臉紅,支吾著答應了。
對這類民俗傳統的警示向來沒有太大反應的我們實則按照原定計劃,從瓜拉登嘉樓的沙班達(Syahbandar)碼頭搭乘快艇,過海到東北方45公里外的熱浪島(Redang Island)去,三天兩夜的食宿都已事前安排好,而被束在青山高原久了的你早已惦念著肆放的沙灘與大海,又逢年度開島季節和國內政府鬆綁行管令,即使皆為資深的旱鴨子,我們仍義無反顧地奔赴這座名聞遐邇的海島。
但不知是否因為年紀的關係,還是有愧於長輩叮嚀的苦口婆心,我心底某處一直隱隱扎著一根竹籤,像插進皮肉裡的木屑,偶爾按壓會感到一股警醒;相較於更年輕一些時的恣意妄為,現在的我更願意敬重天地萬物,和生命不可測度的無常。
因此即使違背了家人的意願悄悄涉水,我們今次仍決定不參與浮潛活動,僅只享受島上的漫晃時光,看日升月落,聽海漲潮退。那些繽紛瑰麗的海底奇觀就讓它們靜臥在海底,被洋流暖暖輕撫擁抱,或許也可阿Q一點地這麼說:每日都有無數遊人前去叨擾,少我們一兩個也算是對自然保育的間接貢獻(笑)。
熱浪島地處南中國海,享譽國際的是她清透澄澈的海水與乾淨細緻的白沙,因這裡種類豐富的魚群、珊瑚礁和海龜產卵地,我國政府把熱浪島和周邊7座島嶼的海域劃分為國家海洋生態保護區,是浮潛和潛水愛好者的天堂,被公認為大馬最美麗的海島之一。2000年香港導演馬楚成執導的電影《夏日的麼麼茶》在此取景,更讓熱浪島的人氣紅火迄今。
當快艇從碼頭啟航,穩穩奔過瓜登河口新蓋的開關大橋底下,艙窗外暫時就只剩下海天兩種色度的藍,從正中央水平剖過,分切成上方的湛藍和底下的深藍,佐以右下角一點點白濤濤的浪碎,我的視線被迫只烙印著這些藍白,像陸上的紛呈雜訊都必須適時退下,留一方青悠洗滌我疲憊繚亂的眼睛。
快艇船身過深,無法抵靠沙岸而不擱淺,必須在臨近島前幾十公尺處央乘客換搭較小的船,而這船將能直搗沙灘。熱浪島東邊的長灘無設置任何浮台或碼頭,因此有趣的小船將直接在船首位置攤下一道鐵橋,類似載車渡輪放下的閘門口,允許登島者不沾濕腳踝就直接踩踏上細軟的沙地。
對比我們去過幾次的停泊島,基礎設施不若熱浪島來得齊備,我記得也有換乘小舟上岸的環節,但最後一步仍要你跳進淺水中,涉水走向沙岸,著長褲長裙球鞋者(到底誰會穿球鞋去海島?)勢必得泡濕下擺了。
很早便聽聞熱浪島人聲喧天,因此我們在選訂度假村時就避開了最熱鬧的區塊,刻意跑到長灘的另一個盡頭,像躲開熾烈的篝火,孤僻如我倆總是懼怕成群結黨的歡慶氣勢,我們是藏在礁石背面的海螺,更好寧謐觀海,傾聽荒寂的弄潮聲。
或是慢享一頓悠閒的餐食。沒有跟船出海浮潛的行程,我們就把吃這件事做到極致。疫病未消散以前,所有的接觸都潛伏著危機,因此度假村原提供的吃到飽自助餐也因應調整成由餐飲人員為食客侍菜斟茶,或是以套餐的形式分桌上菜。
國門仍掩蔽,先放行州際通行,但一點疏漏或差池也隨時能再掀起一波感染,於是來到南中國海邊上的小島也不忘遵從SOP,測體溫記錄行蹤,那一筆筆掃描感應如囚徒身上的代碼,但身處病毒肆虐的時期,誰不是坐困一座隱形的牢籠中?
唯在這段島嶼時光,我們斗膽坐擁一片海藍的溫柔,對望浪濤與眼前盤中菜餚,嚼一口印度麥餅「Puri」配一口東北風,閒散的百無聊賴是午後肆意慵懶的權力,因此當你厚顏說自己吃得鬧瞌睡,我也不覺得那是一件該當羞恥之事。
正午炎陽下,淺灣的海水借光映現出絕美的翡翠綠,在波浪的抖動下粼粼爍爍,直視久了還會在視網膜烙下殘影,有種美得瞎了眼的況味。
看是一回事,親身接觸又是另一回事。彷彿被人魚的歌聲蠱惑了理智,我們在下午兩三點走向海灘,燒燙的沙子不久就把我們的腳丫子灼得紅通通的,明明早已防護性地噴灑了防曬噴霧,為何還是腫脹起來?
炙熱感退不去,就走進水中,溫潤的海潮確實提供了鎮靜效果,此刻四下毫無人影,不是浮潛去了,就是窩在空調充沛的房間裡,唯獨兩個上了年紀的白種人無懼熱力躺在沙灘椅上閱讀。鎖國期間見到的外國人,我想仍有閒情到海邊來曬太陽的,多半是旅居大馬的高階白領吧。
回到我們的Villa房裡,拉上厚窗簾,不開電視,手機因無網絡訊號而被擱置在床頭櫃,記得在Tripadvisor網站上曾讀到有人大罵這家度假村的無線網絡範圍奇差,只有在大堂才接連得到訊號,我倒暗地裡滿意這一個「缺陷」。
離線的人類是這個世紀的瀕危物種,加以疫病的推波助瀾,每一個人都被強制留下移動的痕跡。來到野闊的大海跟前,我只想甩脫世界如影隨形的跟蹤——就算只是假裝也夠了——其實多可悲。
於是我們漫無邊際地聊著說著。煮個水泡杯咖啡吧?我想喝冰的,可是冰箱裡沒有冰塊。試著去向餐廳服務生要,結果很慷慨地直接給了一大碗。在浴室裡不小心把刷牙的玻璃杯摔破,還好有從半島帶過來的報紙,抽出財經版來包玻璃碎片,再小心翼翼地塞進字紙簍裡。
後來還說了些什麼,確實都記不得了,那個下午留在我心底的畫面是頭頂的藤編天花板,和杯中冰塊融化時咔噠作響的聲音。
(to be continued...)
——本文寫於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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