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V


(一)
關於暮年,我想起好多年前當我仍在撒野著青春時讀過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裡頭刻畫的一對老夫妻。我仍記得初讀時的驚心動魄,那種對人生晚景的蒼涼感或是愛情關係逐漸走向末路陌途的必然,逼面而來如一股老人身上的騷味,教血氣正茂的年輕小子忍不住掩鼻皺眉,不忍猝睹。

多年後,當初那個在感情泥淖中亦步亦趨的少年終也挺拔過衝鋒過淪陷過,踩過了青壯年,正渡往時間之河的下一個沙岸。當鍾文音的《溝》映入眼際,那些黃昏色衰染上他的瞳孔時,瀰漫心頭的不再只是驚恐厭懼,還更多了一份惋歎,一點點似有若無的體認。

時間橫過肉身,有人說是殺豬刀,剮肉不見血,但我認為時間比利刃更可怕之處,在於它像一陣和煦的海風,吹著時感覺暖心暢爽,如青春時期奮不顧身奔赴大海夏日的張狂,髮絲飄逸,眼角蠢動著無盡的慾望。誰曾想過吹多了海風連皮膚也會曬黑曬傷?總是在一個翻身時的皮肉刺痛才後知後覺時間在我們身上留下了痕跡。

在生命的秋冬,結髮大半輩子的兩人未必比終其一生單身者幸運,對罵到死有時只為證明彼此仍在呼吸,孑然一身的自由到了遲暮或更拖長了身後的孤影,而從姐到姨到嬸的進階過程聽來刻薄殘酷,相較無法自理而被放進安養院和病院的人,至少還有為一個稱謂掙扎的餘裕。

仍站在此岸的人,藉由鍾文音的時光之筆,穿越生活細碎庸碌的紛雜,窺見了溝那一端的生息與氣味,有時足以生猛地衝上腦門,刺鼻地嗆人心肺,像病院裡的藥水味混雜著尿騷和更多難以言明的悲傷,故事未了,黃昏已來。


(二)一念三千
有時他不得不承認紙頁是豐沃的土壤。

偶爾他稍在這裡翻翻土,撒點種子,抱著種一小棵籽苗的念頭,竟不覺種出了參天大樹來。

像寫一篇片段式的碎語,本是借題發揮塗些不著邊際的字句,安撫生猛蠢動的寫字癮,一揮就卻寫成了一則短篇,像囉哩吧嗦的歐巴桑,杵在街角隨興聊兩句,聊開了就停不下來,說得忘了回家煮飯。

一念三千,切割一念可鑄花花世界,一覽無遺。你我或只不過是誰動念閃過的一瞬光影。


(三)賣弄詩
他日常寫詩如信手拈來,一張捏皺的面紙、一杯吃完的泡麵或是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都能在他的筆下開花,結成詩心繾綣的靡靡吟誦。幸運地還獲得了廣大網友的喜愛,在抱著好玩心態成立不到一年的粉專上累積了近百萬的追蹤人。

後來出版社找他出版詩集,集結過去謄寫的長短詩韻腳詩藏頭詩,文案企劃為了打書還給了他一個「新世代網路詩魔」的封號,加印的書衣上掛滿同一出版社前輩作家的推薦加持,預計還將有北中南各地的簽書演講等宣傳活動。

風風火火地鬧騰忙轉了一個月左右,他回到北部老家,有點不太情願地回想起那幾場勞師動眾的簽書會,台下坐著小貓兩三隻,對比專頁上追蹤他的粉絲人數,他竟開始對出版社感到愧疚。

他的第一本詩集如預料的,在這個影音主導眼球和知識汲取的時代賣得並不好。原本輕如一聲聲歎息的詩被機器印刷在白紙黑字的紙頁上,裝訂成過光凸字鑲金封面設計,像小山一樣堆積在他的房間角落,沉重得再也蕩不起來。

他苦笑,與其殷殷垂盼賣詩療飢,不如心無旁騖賣弄詩字。又言,賣弄得了幾句詩,不代表賣得了幾冊詩。一字千金的時代似是再也回不來。

他把這段文字貼上網,半小時就獲得了一千多個點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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