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交給自己的成績單

坐在診間，右手肘靠在桌上，戴著眼鏡的年輕醫生要我稍微握拳，然後我撇過臉，感覺得到醫生把針尖刺入我的肘彎，開始抽血。

完成抽血，隨後讓護士帶往另一個房間，另一個看來較資深的醫生量了我的體重後叫我躺在角落的一張硬床上，就是那種大多診所會有的不舒服的皮面窄床。醫生在我的肚皮和脖子處塗抹了冰冰的凝膠，用超音波掃描儀開始一邊在上面遊走，一邊查看熒幕，我突然想起兩年前因胃酸逆流住院，期間也是被送到醫院的放射部門進行類似的診察。

小鎮診所不若醫院，沒有個別部門的專門人員，凡事都由醫生親力親為。不過相較於我小時候的診所印象，現在連小地方的診所都配備了超音波掃描儀、健檢配套、小型創口手術等服務，若不是什麼急症，本地住民都可以選擇就近問診，而無需舟車勞頓跑到鄰鎮甚至隔壁州屬的大型醫院去。這一點在病患的身心方面確實起著稍許安撫作用。

何以這麼說？記憶中有過幾次，不管是家人還是自己，因為某些複雜的病況必須跑一趟大醫院做檢查，開車起碼要花上一個小時的路程，因而有經驗者總會這麼說：「先打包好幾件衣服，誰知道會不會需要住院。」還沒踏出家門就已經先預設了入院的可能，這是小地方百姓的未雨綢繆，但也無形中添堵了一種彼此都不可言說的心理負擔。

後來護士把兩個空罐子交給我，要我把尿液和糞便分別裝入其中。這是體檢的一部分。尿液的話，還可以直接在診所的廁所解決，糞便就必須先回家一趟，再把收集好的罐子帶來。

當我從洗手間出來，準備把裝有我尿液的透明罐子拿到前台交給護士時，才意識到我必須首先穿越成排等待區的患者。但或許是診所空間不言自明地彌散著一股病理氛圍，在這裡提交由身體釋出的各種分泌物已是司空見慣，理所當然。而我想，所有我們肉眼看不見的身體訊號，不正都藏匿在這些我們向來唾棄恐懼的排洩物裡麽？

蔡康永說過一句話：「上一秒才從自己身體裡排放出來的東西，下一秒就立刻覺得那些東西髒。一脫離自己就嫌骯髒，人類是有多麼陶醉在自以為的乾淨和高尚？」

約一個星期後，診所捎來電話，通知我體檢報告出來了，要我來見醫生。這一天，我刻意梳洗穿戴整齊，彷彿赴一場期待已久的頒獎典禮，有一點點忐忑但更多的是相信自己將載譽而歸。

回到熟悉的診間，醫生在我面前攤開報告，用熒光筆劃出幾條線，並一一為我解碼我的身體謎語。基本上沒什麼大礙，需要多注意維生素B群的攝取，目前還不需要仰賴補給品，可以先從日常飲食著手；去年超標的風濕關節炎因子這回下降了許多（雖然我未有任何關節疼痛的困擾）；尿酸指數超出0.01，稍微注意一下即可（不吃海鮮內臟的我想來應是吃了很多大豆製品）；糞便和尿液報告沒有問題，腫瘤標誌檢驗（Tumour Markers）結果一切正常……

從醫生手中接過那一份裝在文件夾內的三頁報告，步出診所門口，日正當頭，艷陽高掛。又是一條好漢。這副陪我走過三十幾載光陰的皮囊又為我撐過了順遂的一年，儘管腸胃時不時還是會鬧點彆扭，皮膚過敏的情形也仍待改善，但除此之外，除了自己有些雞蛋裡挑骨頭的肥膩，真的沒什麼好抱怨的了，再抱怨只會顯得不知足不惜福。

每年交給自己的這份成績單，上面堆積的密密麻麻的數字，比起任何財務報表或績效指標都更加左右我們的未來。拿到好成績也不該就此得意忘形，當我們離青春越來越遠，我們能和命運博弈的時間籌碼便越來越少，於是我們臣服在這一筆筆數字底下，像個菜市場的主婦，學會市儈地錙銖必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