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鴉


想起從前熱寫沸騰的時期,和同事友人茶餘飯後聊起某些話題,當下難以說清辯明,放工返家後若還心心念念,便會坐定書桌電腦前,絞盡腦汁寫成一篇文章據理力爭,然後放上自己的部落格宣示立場。

隔天和閒談同伴再度會晤,該友人賞面讀過了我的拙作,無論他讚同與否,猶記得當時他說過這樣一句饒有興味的話:白天和你開啟的話題,總能在當晚回到住處時,在網上就能讀到延伸後續的相關申論;未能用言語說盡的,似乎都能在你的字詞間找到一些什麼。

明明算是奉承的話,不知怎的我卻聽來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刺耳。我所想的是,和朋友的席間對談純屬打發時間,那一頓飯吃完散了話題照理也該跟著淡出,惟我這傢伙心術不正,淨要往牛角尖裡鑽,思前想後懷著不甘的戾氣,於是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才會身疲神乏地下班後還要再花上個把小時在腦海中自我辯證推翻,寫就一篇沒幾個人在乎的議論文。

現在回望,這是年輕時的盛氣,心中還燃著一個類憤青般的靈魂意識才能做到的事。不服輸的滾燙好勝心轉化成靜默的書寫創作,洋洋灑灑地無聲嘶吼,冀望誰能聽見看見並且理解。如今再遇相同情境,我的老靈魂或早已不堪衝突,寧願偃旗息鼓軟爛也懶得再挺起腰桿為自己捍衛什麼。

而令我好奇的是,那些年愛和我論爭著一個個似是而非命題的友人,斷了聯繫後應也走過了這十幾年的劇烈變遷,從初出茅廬的社會新鮮人,到徘徊三十代目的事業衝刺,或步入家庭,或孑然獨身,如今臨近不惑大關,在見識了人生的幸與不幸後,我們還想辯駁什麼嗎?還有心力去吵一個所以然嗎?

就像曾經我的視野總喜歡遠放地平線彼端的神秘娑婆,立意要去探看奇境異域的美醜不計,去為自己或這個世界論述一個不明所以的總結,仿效我所嚮往崇敬的作家,把極目所至的一切都化作筆下旅札文字,叛逆地要和影像繚亂的這個時代逆風而行。

當我連為自己護航反駁的熱忱也黯然,徒任一個世代的喧嘩湮滅沒頂時,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穩扎於俗常當中,入世得篤信際遇的安排自有它的定數,忘了曾幾何時我也奮力對抗過這樣的信條,企圖用我微渺的掙扎留下些痕跡。

當初所謂的申論和辯證,於今我只敢稱之為塗鴉,這正好順應了我現下的心境:當運命的那堵墻橫亙在面前,堅實兇狠,我只是佇立在那,仰望從墻頭冒出的絢爛早春,心情暢朗一些的時候,就在坑坑巴巴的墻面上隨手塗鴉一幅景象,留待後來居上者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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