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民宿管理者的在場證詞


因為協助管理民宿,也就有機會窺探來去人客留下的各種生活痕跡,那些細微而透露著許多信息的小枝節,不著眼時不會發現,一旦定睛思忖,外加一點想像或推理,有時似乎就能看見一個人的脾性和作息。

收拾別人短居後的房子,勢必會遇見各種髒污和遺痕:廚房流理台潑濺的水漬、餐桌上灑落的碎屑、客廳沙發上沾惹的污垢、寢室床頭櫃上遺忘的髮圈,廁所更不必說,關於身體的物語,你以為沖洗掉了,其實還堵塞在排水孔上,洩露著你不敢言說的秘語。

縱使只待上一兩晚,從原來生活的場域借宿陌生的環境,身為人——一種米養百種人——總會在那短短的幾十個小時裡,不由自主地在活動的空間中流露出各自的樣貌。人走茶涼,有些氣息卻不會那麼輕易淡卻,而趕在下一批住客入住前踏進同一空間準備清掃的我,便以最不掩藏的距離目睹了他者赤裸的軌跡。

比如,光從玄關處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潔白的瓷磚地板上沾滿覆轍的鞋印,或是拖曳行李箱時刻下的輪印,可以猜想他們可能趕著退房,在穿上鞋子準備離開之際又似乎忘了什麼,索性穿著鞋子登堂入室,一步步走進了睡房。

越過玄關,映入眼簾的先是飯廳,餐桌上若是光潔依舊,提供的碗盤紋絲未動,就可臆測他們並未開伙下廚。而循著這條思路往垃圾桶查看,往往會看見成山的垃圾,各類打包便當盒或塑料袋、飲料杯或瓶罐等,甚或還有燒酒和威士忌等酒樽,可想前夜此處的歡暢。


而若是餐桌上杯盤狼藉,洗碗槽堆積用後不洗的餐具,除了無奈,我總好奇這群人的家庭教育是什麼德性。年輕孩子飯後不收拾也就罷了,為人父母者如果跟著視若無睹,並且對此毫不置喙,也太讓人感傷身教的失敗。

再不然,也有可能是自宅井然有序,卻對外宿他屋粗魯馬虎,心想反正不是我的家,而且我給了錢之類的奧客思維,一時間也會對人性的自私感到悲哀。所幸此類案例算少數,大部分住客仍懂得民宿的概念,即使借用了鍋碗炊具,也會洗淨歸位。

作為一個房子的主要聚集空間,這個時代的客廳或許不再是以掛在墻上的電視為主角了。人們人手一機,串流影音平台幾乎分化了一個家庭的凝聚力。不過在旅遊期間,圍坐在客廳地毯上的畫面應該還是常見的,甚至反而因為脫離了日常,民宿的客廳倒成了向心的場所。

我像是福爾摩斯,從白色的絨毛地毯縫隙挑起薯片、餅乾、魷魚絲碎屑,再試圖擦去沙發扶手和茶几上的草莓醬和巧克力糖漿,偶爾也得把滾到電視櫃底下的啤酒鋁罐、撲克牌和葵花籽殼掃出來,藉由仍縈繞在空氣中的明顯花椒味拼貼出一幅前一晚這裡的派對景象。

轉進睡房,開始潛入人們的隱私區塊。睡覺是私密的,貼身承載肉身的寢具枕頭於是收服了許多無言的訊息。枕頭上浮現的口水痕、棉被下如一朵玫瑰般暈開的血漬、白色床單上粘附的毛髮,即使人去樓空,這些身體留下的摩斯密碼彷彿案發現場的證據,人前你妝髪再精雕細琢,身後你無意傾瀉的有機物都直指你某時某地的存在感。


記得有一回在鋪墊床單時找到了掉在床角的一包處方藥,標籤上明列了患者的名字、藥名和用藥方式。我好奇用谷歌查了查藥名,發現是治療前列腺的藥物,於是腦海中立即浮現了一名中老年以上的男性形象,開始想像一家子老小出遊的畫面。

常常在房間層架上也會撿到購物發票,在我順手揉爛丟進垃圾袋以前,我偶爾會瞟一眼內容,發現是全家便利店的關東煮、大賣場買的衛生棉或是高原某家有機火鍋店的消費憑據……素未謀面、甚至不知相貌者的住戶(除卻訂房平台上的簡扼個資),往往因為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讓我描摹出一張張生活氣息感濃厚的輪廓。

而來到衛浴空間,更是一個人難以迴避身體秘辛的時刻。我一邊刷洗廁盆,一邊試圖抱著非人情的心態,猶如夏目漱石《草枕》裡描述的那位雲遊四海的畫師,試圖用一種自我抽離的方式來縱覽流經眼前的人事。我像是闖進了別人的隱私重地,翻開了他們的潘多拉盒,瞧見了我本不該知曉的內緒。

無論是顏色、形狀、氣味還是觸感,都夾藏著各種情緒,每一次從踏進民宿到全身而退之間——儘管日復一日的清掃或多或少麻木了感官——不免還是會被各種光怪陸離的情景突刺,防不勝防。前陣子看了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我開始嘗試代入役所廣司飾演的公共廁所清潔員的心境,想像自己和他一樣,日日擦拭別人的馬桶,仍將一抹溫柔的笑意含在嘴角。但說到底那樣的境界太高,我還辦不到就是了。

不管是宛如核爆後的廢墟,還是原封不動如新居,我站在這個空間的當下,總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感慨。前有古人,後猶來者,民宿放諸時光之流像是一葉浮萍,而我是撐篙的船伕,負責送往迎來,將來賓一一複寫成過客。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2024年5月9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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