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XXX ～日常搖曳的光影～

（一）擦拭日常
民宿生意大好的時節，住客日日進出，不假手他者的清潔工作最終落到自己人身上。提著瑞典家居賣場購物袋裝滿的換洗床單、被套、枕頭套等，走進時而報廢如垃圾場時而窗明几淨如未曾借宿的房子，開始捲起袖子工作。

曾以為無法勝任的衛浴清潔任務——是要去清掃別人遺下的痕跡——不知覺間竟也看山還是山了。排水孔糾結如鳥巢的髮絲、坐墊上沾惹的體液、盥洗臺上未沖乾淨的牙膏，如今早已視若日常地擦拭刷洗，沒有一絲蹙眉皺鼻。

一想起還能無病無痛地蹲低攀高，不受胃酸侵蝕的苦，面對凌亂的被窩倒也學會了心無二致，只管把眼前的污穢除去，換成乾爽潔白的床單，細細聞嗅帶有一絲陽光的清新。

我想像自己是文溫德斯（Wim Wenders）執導的日本電影《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裡的役所廣司，面對日復一日的廁所也能將笑意含在嘴邊。

結束掃除，撚熄燈火，闔上門扉，轉身；準備迎接下一日的清掃。

（二）轉生
這是「後胃病時期」的我所學會的一件事。

只要還能將自己安放在枕上，還能無風無浪地闔眼鎮夜，睜開雙眼的那一刻，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心懷感激，彷彿每一個前夜都是千古前世，而每一場迎來的曙日都是轉生後的朝陽。

是枝裕和的電影《怪物》裡，兩位男孩在暴雨土崩後爬出傾圮的電車車廂，他們互相追問：「我們轉生了嗎？」「我想應該沒有。你看我們還是原來的我們。」

睡一覺後的我並未轉生，今世或要繼續擁抱自己殘頹的肉身與疼痛，但若能夠學會用一晚的轉身，捨掉昨日的悲憫，即使面貌依舊，夜復一夜下來也應能疊合出更清朗的輪廓，在那些醒著數算月明星稀的時候，自己陪自己度過。

（三）撚一盞燈
年初時朋友送來一盞燈，作為生日禮物。沒有安放床頭燈習慣的我，一開始望著覺得有些困擾。

後來還是擺在了房裡角落，睡前習慣閱讀幾頁漫畫或小說，有時讀著讀著眼皮沉重如鉛，闔眼前仍理性覺得必須起身到房門口把電燈關上，這樣一起一落，薄如蟬翼的睡意往往就這麼被抖擻掉了。

後來撚亮這盞黃燈，在昏昧的寂室投下明滅的剪影，我橫亙在黑黝黝的冥河中，在意識的邊陲垂釣睡意。因為是如燐火般微弱的光，即使不熄滅也不會有烘堂明室的不安，因而好幾個晚上也就這麼安眠於溫柔的火光之中，直到你進來把它撚滅。

（四）速寫
趕在深夜降臨之際，睡意叩門以前，我將自己立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抄起僅存的最後一點骨氣，在廣袤的白紙頁上努力奔出一條路徑。

沒有多餘的閒暇猶豫，不能有太多的錙銖計較，更無法緩下腳步左顧右盼。瞧，有什麼正在後頭緊追而上，那股迫人的氣勢，那種懾人的威嚇，隨時都能將我已然苟延殘喘的意志一口啃掉，像來自地獄的塞伯拉斯犬，張著殘酷的血盆大口，不停在我身後咆哮。

我只能一邊埋首向前，一邊朝身後拋下一顆顆糖果，希望有誰能發現它們，循著我的軌跡，在不遠的未來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