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羅伊峰


走到底,抵達巔峰,看過了美麗風景,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便心甘情願地走下坡了。
——《絲路分手旅行》,李桐豪


「真的要爬山嗎?前兩天的暴風雪肯定讓山路積了厚厚的雪,登山步道絕對會變得更加舉步維艱……」

「當然要爬!難得我們闖過了封路大雪,又趕在十月封山之前到達,今天的天氣又好得沒話說,登山是勢在必行的!」


凌晨五點起身的我們,啟程離開歐瑪拉瑪(Omarama),一路殺到一百二十公里外的瓦納卡鎮(Wanaka),目標是攀登紐西蘭南島鼎鼎大名的羅伊峰(Roy’s Peak)。在車上,我們又開始圍繞著同一個話題辯論著。

攀登羅伊峰是你在這趟紐西蘭之旅中最心心念念的一個行程。相反的,我卻因為才剛經歷嚴重的胃酸逆流,對登山一事意興闌珊,多所推搪。


暴雪紛飛過了兩天,在我們繼續南行的路上,雪景依然零時差地跟著我們,一路來到天氣預報說會封路的林迪斯隘口(Lindis Pass)。要前往下一個大鎮瓦納卡,這裡是必經之途。而若是此路不通,我們就只好折返回歐瑪拉瑪,另劈他徑。

林迪斯隘口海拔971公尺,因其內陸地勢容易鎖住冷氣團,除了夏季,這裡大多時候都覆蓋白雪。我們的露營車通過時,兩傍群山白雪連伏,一望無垠的素裝銀裹,宛如置身夢幻國度,周圍是晶瑩剔透的雪白世界和冷酷異境。


即使我們明明正在趕路,也被車窗外的一片純白魅惑得目眩神馳,匆匆把車停在幾個觀景點,一下車即感受到寒風如刀鋒切割我們曝露的臉頰。想起家人戲稱我們的這趟旅程是「買櫻贈雪」,春泥未化,殘雪紛飛,是難得一絕的景色,所以換個角度思考,我們其實是幸運兒。

現在回想,林迪斯隘口是我們的南島公路之旅中見到的最後一抹雪景,此後的沿途風光便回到了青山綠樹,回到了生機盎然的淡淡春色。
 

比我們預算更久的三個小時車程後,我們進入瓦納卡市鎮,把車停在羅伊峰山腳下的停車場,揹起行囊,抬頭仰望碧藍蒼穹下的山巔。你不怕勞煩帶上腳架和所有攝影器材,而我則祭出了此趟行程最厚的冬裝裝備,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準備奉陪到底!

紐西蘭的部分山區在每年十月會迎來綿羊繁殖期(Lambing),為了讓羊群不受干擾地順利交配,這些私人牧場山會關閉步道一整個月,登山者必須等到一個月後才能再次入山。


本來,如果我們因大雪阻礙而在歐瑪拉瑪轉向,先往東海岸一帶繞境的話,按時間推算,等到我們到達瓦納卡時已經是十月份了,登山之行鐵定無法實現。因此,我們朝風雪埋首衝刺的那份孤注一擲裡,其實是墊上了你對羅伊峰的嚮往。

在紐西蘭眾多登山步道之中,來回16公里的羅伊峰步道全程以「之」字形攀升,官方列明大約需時五到六個小時。許多登山客和旅遊部落客皆認為,攀登海拔1578公尺的羅伊峰有一定的難度,雖無需攀岩走壁,垂直爬升高度卻有1250公尺,對素日裡缺乏規律運動的人來說可能是個挑戰。


這些詳細資訊都是我歸國後才從網上蒐集到的;在懾人聳立的高山跟前,我反而刻意迴避所有數據。和病人的心理狀態類似,此時我秉持的阿Q心態是,知道得越少,胡思亂想的機會便越低,靠一股愚勇攻頂的可能性就會更高一些。

於是,我只是純粹地往前跨步。跨出第一步後,緊接著第二步,一步步接連踩踏而上。我喘著粗氣,完全沒有多餘的力氣抱怨,一轉眼,停車場已經縮小成一張郵票的大小,在山腳下反射出這天上午的燦麗陽光。

羅伊峰的泥路步道縱貫私人牧場,走起來不算太難。偶爾,斜坡牧草邊上聚集著一群低頭嚙草的綿羊,在我佝僂著身子經過時,最靠近的一兩隻會倏地昂起腦袋瓜,定睛直視我,猶如定格畫面,煞是可愛。蓬鬆的羊毛傍著綠地藍天和羊群身後的瓦納卡湖,簡直就是牛乳包裝上的圖案。


你像是守護我般,刻意放慢腳步跟在我大概三十步距離之外,不催促不施壓,讓我按照自己的節奏前進。身後不時傳來快門清脆的聲音,是你擎起單眼相機拍攝眼前山光水色的身影。

不過登山終歸是自己和自己的事。山友或許能在經過你身邊時,喊兩句加油的話振奮士氣,但絕大多數時刻,你是獨自面對自己的心跳、呼吸、肌肉運作,以及所有紛至沓來的龐雜念頭。

登山是在每一口氣息之間;在色身與意志之間;在本我與實相之間的無語對話。


說到我的登山顧慮,其實絕大部分原因來自行前一個月發作的食道裂口疝(Hiatus Hernia)。帶著未愈的病體和一堆藥物出國,本就讓我杯弓蛇影,登山這類激烈的體力活隨時可能加劇腸胃變異;且由於胃病的關係,我已經整整半年疏於肌肉鍛煉,現在的體能無法與當年攀爬印尼林加尼火山(Mount Rinjani)時相提並論。我深怕自己的不濟會拖累同行的你。

另一顧忌則是前兩天突如其來的暴雪,南島中部各地積雪甚厚,連平原都猶似冷颼颼的深冬,更罔論一千五百公尺高的山頂。比起胃痛,畏寒的我事實上更懼怕逐步朝雪峰攀爬、氣溫持續下降的過程,山巔的強風光想像就讓我瑟瑟顫抖。


反而是樂觀的你對我抱持的信心。面對我的這些內憂外患,你很清楚我習慣把事情想成糟糕五倍的樣子,於是你總是很有經驗地大而化之看待,從出行前幾個星期就一直在醞釀一種輕描淡寫的情緒,試圖說服我:「像平時爬個坡那樣就到了。」

老實說,杞人憂天如我也並非全然抗拒登山這件事。某種程度上,我亦非常想要站在羅伊峰的山巔處,用自己的雙眼去見證紐西蘭的自然之美。或許到頭來不是你成功說服了我,而是我想要成全自己的勇敢。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我也已經數不清我們到底繞過了多少個髮夾彎,不過隨著綠油油的草坡逐漸轉變成枯黃的乾草,就能夠約略猜到我們的高度。等到開始看到地上處處積雪,我們離山峰也更加靠近了。

而每一次轉身四顧,羅伊峰拋到我面前的風景都美得讓人讚歎,好幾次甚至讓我忘了大腿肌的痠痛,一時半刻之間就這麼呆呆沉浸在遼遠山色裡,被震懾得一身雞皮疙瘩(也可能是太冷的緣故)。


終於,經過三個小時的徒步攀登,我們踩在了羅伊峰1300公尺的觀景高度。這裡寒風凜冽,淒厲大作,把每一個登頂者都吹得東倒西歪。我甚至覺得我的嘴唇凍得麻痺失覺,和一旁的烏克蘭登山客聊天時都變得咬字不清。

沿著窄仄的山脊小徑緩步走向盡處,就是羅伊峰著名的觀景點。從這個制高點可以縱覽瓦納卡三百六十度全景,群山湖泊全部盡收眼簾,從底下的青翠田疇慢慢漸層至山頂的皓皓白雪,恢弘壯闊,氣象萬千。


右手邊的瓦納卡湖在陽光照耀下閃著粼粼波光,湖岸散佈著瓦納卡繁華的市中心,更遠處的雪峰層巒描摹成一道地平線,劃為天地間的交界。

高處不勝寒,我們在此僅逗留短短不到三十分鐘,便匆匆折返回頭路下山。


背包裡塞著凌晨在營地廚房做的三明治和保溫瓶熱可可,原本想說,攻頂後可以邊鳥瞰美景邊享用早餐,殊不知事與願違,現實條件如此惡劣,山風如冰櫃冷氣叫人難以招架,因而我們只得又餓又渴又冷地繼續蹬下山,一直跑到遠離雪堆的中段山腰,一叢灌木和石頭邊,才稍事停下腳步,癱坐在那裡吃喝起來。

下山的過程我又遇到了當年爬印尼火山時同樣的老問題,即一直靠腳趾頭「剎車」而造成腳拇指劇痛。越過了幾個超大的陡坡,開始重新穿梭在牧場邊時,我們已經可以從所在高度看到山腳的停車場。


午後斜陽毫無遮掩地曝曬在我們身上,加上此刻我們已經持續走了超過五個小時,我熱得全身冒汗,在半途就把衝鋒外套下的內搭針織衫脫掉。在這趟冰封雪覆的旅程中,這是唯一一次我大汗淋漓的時刻。

回到山腳下的露營車時,我們都黏膩汗濕,彷彿回到赤道國家,不敢相信兩個小時前才被寒風凍得牙齒科科打顫。把車駛出停車場,朝瓦納卡市區開去,我們當下只想速速找一家營地洗澡躺平,順便到投幣式洗衣房把身上沾滿汗水和泥巴的衣褲襪子清洗乾淨。


從倒後鏡望著逐漸遠去的山峰,我仍有一絲不真切感。八年前的林加尼火山之旅後,我以為自己大概不會再有登山行程,誰想過八年後我會被胃病折騰得七葷八素,還帶著這副殘敗的身體翻過了又一座高山?

「看吧,沒有想像中困難對不對?我就說你可以的。」駕駛座的你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你不知道的是,當我氣喘吁吁地將自己一步步載往高處時,只要想到有你一直在我身後撐住,總能讓我心無旁騖地繼續邁步。

攀登羅伊峰全程耗時五個小時半,我把這項「壯舉」銘記在心,像是帶著一枚重要的御守,繼續我們未完成的旅途。


鏡頭之中的我看見了你的意圖
要我放寬心繼續向前邁步
只要記得你總是在身後默默替我撐住
我很清楚我們并不孤獨

鏡頭之外的你總是有一種天賦
讓我坦然面對自己的不足
只要想起再黑暗的時刻都有你的守護
就算來到窮途末路
也能共渡
——<Beyond the Lens>


(待續……)

追伸影片:<Into the white world>

是日路線:

是日手札
こんなに美しすぎる絶景を詳しく見尽くすために、零下温度になっても外に踏み出さずにはいられないとなりました。

耳と頬を凍るほどの寒風中に立ちながら前のフルホワイトを満喫してる間、不意に頭に浮いてるのはSPEEDの「WHITE LOVE」という名曲です。僕はやっぱりオルドスクールな人です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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