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納卡的孤獨片刻


而能在歲月中倖存下來的蛛絲馬跡,就是真正值得說的。
——《一直走就不怕孤獨了》,黃婷



人說路途中的奔忙,隨著年齡增遞,似乎會逐漸緩下來。

不再像更年輕一些時那樣行程滿檔,早出夜歸,體力精力被歲月瓜分掉也有關係。慢下來的節奏裡,擺進了磋磨時間的專注,一晃眼往往就把閃神的白晝磨成了細碎的月光。

但我們總是貪玩甚於逸樂,不辭辛勞追逐天涯海角,半是錙銖必較的算計心態:「都撒錢飛到這裡了,何不多出去看看?」諸如此類的說辭;半是你的攝影魂和我的熱寫之心,碰撞後就變成兩個靜不下來的瘋子,只要其中一方慫恿,另一方便應聲附和。三人成虎,我們兩人亦成全了彼此不少的愚勇。


陪你登上羅伊峰,陪我滑雪初體驗,還有接下來我們一廂情願的國境之南。散漫如我們有時都出乎自己意料,竟無畏舟車勞頓,不懼筋疲力盡,只怕虛擲光陰;某種程度上,我們是旅途中的拼命三郎,像《怪獸與牠們的產地》裡那隻貪婪的玻璃獸(Niffler),不斷搜刮極目所至的燦爛風光。

以至於南島之行才來到第六天,我們就已經被自己累得灰頭土臉,在心底叨唸著,當初何以安排登山和滑雪並列兩日。不過身為行旅過客,我們深知每一座城鎮都不可能久留,每一地的邂逅與告別或許都僅在日升月落之間,為了追求某種嚮往,有時不得不甩出青春殘剩的籌碼,用有限的體力去押注無限的可能。


通常此時,除了怪罪年紀不應合,我們也只能反省老大不小了卻仍學不會留白的自己。

在馬不停蹄繼續趕路以前,我們漫步在熱鬧的瓦納卡,試圖用一勺溫婉的遲暮時光,柔和我們飽經風霜的臉龐。


夕暮晚照,我們開車繞到瓦納卡湖西南角,想要拜見這裡舉世聞名的那棵樹「That Wanaka Tree」。

紐西蘭湖泊眾多,瓦納卡湖和南島許多湖泊一樣呈縱走狹長型,全長達42公里,寬10公里,面積192平方公里,是國內第四大湖。


That Wanaka Tree又被稱作「孤獨樹」,因其生長在離岸邊僅幾公尺距離的水中央,周圍沒有任何其他夥伴,一年四季皆一副遺世獨立的姿態,自幾年前被一位攝影師拍下後便在網路上名聲大噪,成為瓦納卡市最經典的招牌。

瓦納卡樹屬爆竹柳,是一種楊柳科植物,多生長在河畔及濕地一帶,由於根部浸泡在水中,一般上生長速度緩慢,可以發揮水土保持的作用。


我們踩過碎石步道,穿越湖畔挺拔擎天的樹群,就能一目瞭然佇立在湖中的孤獨樹。湖水輕輕拍岸,瓦納卡樹幹浸沒在水中,只露出初春抽芽的細膩枝椏。遠山群峰覆滿白雪,兩個色度的一脈山勢將整座湖畔視線所及之處團團圍住,更顯孤獨樹之滄桑。

山的那頭彩霞粉淡,我們遙遙相望,猶如王維的詩句「蒼茫對落暉」。想起兩天前才踩上其中一座高峰,至今依然覺得夢幻。


入夜的湖濱公園氣溫驟降,四周人煙罕至,僅只看見一位亞裔旅客架著三腳架拍攝瓦納卡樹。湖面被風輕輕捎過,皺起層層波光,將山影樹影切碎。聽說秋天旺季來訪,遍地黃葉金燦,是瓦納卡湖最美的季節。不過天光逐漸黯滅的此刻,無人垂憐的瓦納卡樹或才更能詮釋它孤獨的本質。

告別孤獨樹,我們轉身走入人潮,到瓦納卡大街覓食晚餐。

鑒於前兩日我們又登山又滑雪,雖未成疾,但積勞不少,於是這一天我們決定不開伙,梳洗一番後到市鎮找家餐館,好好坐下來吃一頓,不為犒賞肉身的賣力,至少也當做開展公路之旅後,我們日日進庖廚的一次放風——是啊,仔細思忖的話,我們仍未踏進過南島的任何一家食肆。


聽取網友和表弟妹的推薦,我們找到瓦納卡鎮上一家南印度料理餐廳「孟買皇宮」(Bombay Palace),據聞在網路上亦頗有名氣。餐廳位在面湖建築二樓,推門進去即可感受濃濃印度風。室內裝潢用心考究,餐廳員工從服務生、主廚到經理皆似南亞裔,看在我們眼中是熟悉的風景。

一覽菜單,同樣映入眼簾許多熟悉的名字:奶油雞肉、印度烤雞(Tandoori)、印度起司咖喱(Paneer Tikka)、扁豆咖喱(Dhal)和馕餅等。倏地憶起多年前的北印度之行,神奇的國度端給了我們五味雜陳的盛宴,視聽嗅味觸,其中的味蕾體驗竟意外贏得我們好幾回的激賞,無論是在齋普爾(Jaipur)或阿格拉(Agra)的頂樓餐廳,我都被濃郁的辛香料理牽勾心魂,至今難忘。


而飛到了地球的極南之國,我們再度重溫盛在雕花繁複的錫砵裡的奶油雞肉和起司咖喱,佐以印度長米(Basmathi)和酥香馕餅。南方的甘甜是原鄉的迴音,北方的辛香則召喚了我們記憶中的次大陸。傍著故顯氛圍的曖昧燈光,我們嚼著討喜但不太有驚喜的口味,在座椅上舒展操勞的筋骨,不覺也昏昏犯睏起來。

餐點份量頗大,碳水過多,我們無法食淨,於是請服務生替我們把馕和剩下的咖喱打包外帶,想著可以作為翌日的一餐。現代公路之旅已無需餐風露宿,起碼露營車還有爐灶和冰箱,但紐國生活物價高,以疲弱馬幣遊逛此地,我們仍需替羞澀的荷包斤斤計較。


步出金碧輝煌的孟買皇宮,轉眼瓦納卡的夜紗早已籠罩天際。馬路對面的湖泊消融在黑暗中,成排的店鋪統統打烊熄燈,連剛剛鬧騰的轉角酒吧也人去樓空,只餘一根根等距分佈的路燈,將這裡十點即等於夜歸的人的臉龐染上一抹孤荒。

水足飯飽,睏意如湖畔潮水沖刷意識,我們跳上車,巴不得直接爬到後車廂倒頭就睡,可露營車不得隨處宿泊,還是必須耐著性子駛回營地。


才剛把車泊好,就收到奧克蘭表妹發來的訊息,說新聞報導這一晚的「KP指數」竟飚到5。KP指數是一個用來衡量全球地磁擾動的計算系統,是許多追光人或攝影人用以判斷極光是否可見的一個指標。據聞指數5已經是肉眼可見的程度了,而南半球最有機會瞧見極光的國家便是紐西蘭的南島。

網路上聒噪起來,有經驗的網友紛紛拋出各種小道消息,表示只要遠離市鎮,到無光害的高山地方朝南觀望,就有機會目睹難得一見的極光。


我們睡意消失大半,興奮打開谷歌地圖,尋找符合上述條件的無光高地,最後我們決定開車到距離瓦納卡27公里處的哈威亞湖(Lake Hawea)展望台。晚上九點多,我們撚亮車頭燈,一路開過毫無街燈的闃黑荒野道路,無論是我們身後還是對向車道都沒有任何一台車,方圓幾公里只有我倆和無盡的黑暗。

展望台一枚靈魂都沒有,周遭鬼魅寂靜,山風颼颼,吹得我直打哆嗦。我懷揣著暖水袋爬上高處,往哈威亞市的方向眺望,南邊的天空黑壓壓的沒有一絲多餘的光暈。再度查看即時新聞,才知曉KP指數在短短半個小時內已經跌到2以下,要看到極光的幾率確定為零。


大約又在原地逗留了半個小時,拍了些星空照片後,我們才不得不承認敗興而歸,再度開上半小時的車回到瓦納卡營地。回國後我耽擱了半年多才開始動筆,撰寫這一趟紐國紀行。整理照片時驚覺,原來我們飛奔到哈威亞湖的那一晚確實有遇見極光,只是現場完全無法親眼見證,必須靠相機的Raw檔照片還原,才顯現得出天邊的一抹紫紅與綠。

雖然只有一點點,且當下的我們根本什麼也沒看到,不過確實邂逅極光一事,還是讓我們有種形而上的幸運感。相隔半年後的驚喜,原來一直躺在相機和電腦裡。


來紐西蘭之前,常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不少觀光客跑去挑戰高空跳傘、高空彈跳或噴射快艇等極限運動,聽說大多都集中在瓦納卡和皇后鎮一帶。快四十的我們珍惜生命勝過追求刺激,嚮往內心平靜多於感官震撼,或許還有部分理由,是對奮力搏跳了這麼多年的心臟多所體恤,便也不再奢想這類催升腎上腺素的體感經驗。

套句有點倚老賣老(且掃興)的話:人生中的跌宕起伏還不夠刺激嗎?際遇隨時捎來的一記意料之外,就堪比你從一萬英呎的飛機上被狠狠踹下來還要嚇人。


一步一腳印地攀上一座山峰,或是如前夜義無反顧地追逐一道光,或已是我們眼中的澎湃激情。那不亞於一場搏命的下墜,因為到了一個人生階段,你會了悟:一瞬的快感有時還不如痛並快樂著的磨難與期待。

翌日早晨我們再度啟程。經過瓦納卡湖時,我在副駕座上左顧右盼,企圖再瞟一眼那棵孤獨樹,可惜樹影綽綽,只瞧見湖對面的日照金山,在冒出雲層的晨曦下熠熠生輝。露營車繼續轟隆隆地碾過轍道,我們揮別短暫的寧謐,放眼下一個目的地。


(待續……)

是日路線:

是日手札
夕暮れの頃ワナカ湖沿いに散歩してあの一番孤独な木と言われてる「ワナカの木」を見かけました。後ろには長く続いてる雪山で本当に絶美な景色なんです。このときほとんどの観光客は町に食事に行ったから湖の周囲はとても静寂でそんな侘び寂びの雰囲気が著しくなってきたと思いま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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