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XXXIII

（一）外套
不太遙遠的國度有一則久遠的故事，在雨林的深處發生，在一條河畔的大房子裡，胸懷夢想的青少年從過往陰鬱的歷史迴廊走出來，面對明亮的藝術畫作和古典樂，溫暖的人事，及至未來充滿不可知的期許。

小說翻頁至此，未竟，讀者遠在他方，在案牘前按捺著閱讀，跟隨主人公群像一起移步，從悲傷破碎的童年慢慢走向青春騷動的壯年，而時空背景如日出日暮，光影投射，在他們的面容刻下不同色度的情感輪廓，並在他們的際遇和演繹過程中漸層成或暗或明的情節。

讀者即將啟程小說的國度，透過扉頁卻先行抵達了那裡，諦聽作者高明編織的哀婉歌謠，細看作者塗繪如寺廟壁畫的繁複圖騰，那裡面有宗教不可迴避的影響，有社會無從躲開的殘酷，更有原生家族與生俱來的尖銳。書中角色如何把孱弱寫成後來的什麼，在作家行雲流水的筆尖下似乎掙脫了墨水的命運，借現實和近代史的召呼重新還魂。

行踏而過的大部分旅人不知亦不理這片土地曾渲染的血淚，惟有窺探過一點歷史幽光的讀者，能在光燦的市街和討喜的咖啡香氣裡聞嗅出一絲往昔的愴然。陽光下，知情的讀者對前方的地平線充滿各種幻想，而唯有動身——無論閱讀或旅行——他狹隘的目光才有了新的視野，才能收攝自他以外的他者故事。

就像借來一件別人的外套，披上，然後切身感受，在他親身前往確認以前。

（二）新陳代謝
在不斷輸出的日子裡，有時他想像著自己將體內豐沛的情感慢慢析出，像毛細現象作用在文字上，一篇篇寫成，堆積，直到掏空，再也沒什麼好說。

在那樣的過程中，那段密集砌字成文的日子裡，偶爾他也會感覺貧乏，之於遣詞用字的寥寡。總在這些時刻，他必須開展更多的閱讀，像劇烈燃脂運動後缺水飢餓的身體，嗜吃各種補給能量，為修復和貯存做好準備。

往復循環的閱讀和寫字，於是成為一種新陳代謝，有機文學的價值。

（三）薔薇
他們用言語助長勢力，像荊棘藤蔓攀過古老城堡的石墻，一直爬到高塔上的窗台，深入寢室。

寢室裡的人被盛開在尖刺裡的紅艷薔薇攫住視線，美得不可方物的薔薇如一滴血，腥紅卻散發莫名的吸引。城堡裡的人禁不住伸出手，欲圖觸碰薔薇，撫觸花瓣，一個刺痛才縮回了冒起血珠的指頭。

荊棘薔薇持續深入城堡各處，通過甬道、階梯、地下室、閣樓，一直來到潛逃者躲藏的密室門前。潛逃者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往罪衍，在某個夜黑風高的雨夜逃離家鄉，躲到了這座邊塞古堡的密室裡，不為人所知。

直到知曉秘密的荊棘穿鑿附會，一路挺進，來到他的面前。

蝸居暗無天日的密室裡多年的潛逃者早已丟失了自己的一張嘴，面對鐵柵門外的荊棘薔薇，它們如此鮮艷欲滴，如此勾懾心魂，躁動著一陣陣窸窣耳語，讓無語的潛逃者也忍不住想要傾聽門外的世界，於是他扭開插在閘門上的鑰匙，將耳朵靠向其中一朵薔薇。

鋒利的刺毫不留情地鑽進潛逃者的耳道，刺穿了他的耳膜，潛逃者痛得尖叫，卻再也聽不見自己的哀嚎，以及震驚城堡上下的騷動腳步聲。侍衛拿著斧頭披荊斬棘，循聲找到了密室，看見了這位安靜如一枚影子的潛逃者。

潛逃者被攆出城外，沿路淌落著他鮮紅的血滴，血滴混雜在被粗暴斬斷、遍地飄零的紅色花瓣中，難以辨識。

城堡外，多年不見的陽光刺入潛逃者蒙上一層翳的眼球，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不僅放棄了話語權，被剝奪了聽力，如今也失去了見證事實的能力。

城主下令大刀闊斧闢除所有侵門踏戶的荊棘薔薇，轉瞬間，城堡各處只餘殘枝斷蕊，紅粉不再，只是空氣中仍縈繞著薔薇濃郁又魅惑的香氣。

從城墻外蔓入的薔薇之亂看似得到了止息，城主不知道的是，除了被驅逐出境的潛逃者之外，城堡裡的每一個人都在混亂中冒著被刺傷的風險，灑了幾滴血，也要偷偷摘下一朵薔薇，窩藏在自己的內袋、裡襯或是袖口底下。

在一個夜黑風高的雨夜裡，他們會迴避所有人，在城堡的某個角落，兀自對著綻放如耳廓的薔薇，悉數無法對他人言說的秘語。城堡自此飄蕩著揮之不散的甜膩花香，和一到雨夜便如波紋般在空氣中振幅開來的喃喃詠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