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而開朗
嚴格來說,我算不上是個迷信的人,也幾乎沒有宗教寄託。記得家族中的長輩說過,像我們這種缺失信仰的一代,在生命來到尾聲,不得不正視死亡時,總會變得特別敏感特別無助。我至今一直記住這些話,因為我相信人世間難解的一切,或許可以仰賴命運或際遇得到某種梳理,惟此身過後的虛妄與無明則必須有信仰的護持,才能讓入世的人稍微篤實地一步步走下去而不瘋魔。
這些話語像一顆顆被溫柔投進碧波如鏡的池子裡的小石頭,在我往後的歲月裡漸漸漫開了漣漪,把倒映在水面上、青春瀲滟的傲氣皺成了眼角的紋理,而那些原來總是驕蠻跋扈的銳利神色,也被一波波沖刷在身上的世故洗練得更加圓滑謙遜。
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在日本各處遊歷時總忍不住轉進各種大小寺院神社——且日本宮廟之多並不輸我們華人的「三步一廟五步一堂」——用我的旅人之眼去拜見這些歷史豐厚的建築古蹟,讚歎圍繞在祠社四周的參天古木,或是觀察善男女信眾在正殿虔誠膜拜的背影。
可能是被他們低頭斂目祈禱時的誠懇身姿所感動,或是神社常常散發出一股靜穆安定的氣場,好幾次呢,我也都跟著信徒的腳步,沿著石階拾級走到賽錢箱前,投入一枚寓意「緣」的五円銅板,然後搖鈴擊掌,在我甚至不清楚祭壇上供奉的是何方神明面前闔上雙眼,打從心底自然而然地祈願起來。
而我的願望總是卑微而籠統,不外乎是但求平安健康順遂,尤其在歷經了這幾年反反復復的胃疾之苦後,我想在癲狂無常的世道裡要先求一個平順安然,再來冀望身心康泰,而之後的一切,則都是生命的餽贈了。
簡單的祈福過後,每每重新睜開眼,望見寺院裡拔高聳立的百年古松,或是遭逢戰爭洗禮而後浴火重生的神社鳥居,就會覺得孑然一身的自己的生平閱歷,再怎麼滄海桑田,在橫跨幾個世紀的老樹和古剎面前,其實都只不過是一葉青嫩的幼苗,或是一頁幸福得過於庸俗的太平盛世罷了。
而若是如此,靜靜佇立在神社境內碎石子鋪設而成的參道前的我,還有什麼好困惑的呢?只要仰頭,就能照面自葉隙間篩濾下來的細碎陽光,有些眩目,卻也如此教人捨不得撇過頭去,平白浪費了活著這件最純粹而美好的小事。
於是我會在每一次的參拜後買一個御守,彷彿是作為我向神明請願後的一種示證,證明我到此一訪,也試圖證明我並非只是湊熱鬧的觀光客,而是曾經提著一份虔誠的心意,踩著穩健的步子,一步步走到古老而莊嚴的神殿前,把我的敬重與懇切一起交託出去。而當我從巫女手中接過繡工娟巧的御守,把它放進大衣左手邊的內袋時,我才留意到那股緊挨著御守的滿腔熱血,從來都沒有摻和進一絲敷衍。
後來回到民宿房間,我把這十年來在日本各大神社寺廟求來的御守,從背包側邊的袋子裡拿出來,一字排開在床上,加上這趟旅程又新添的幾個,在我眼前拼湊成了另類的時間膠囊。
我一個個拿起,悉數著收納在每一枚御守裡頭的時光碎片,無論是初訪東京時在明治神宮買的第一枚御守、京都銀閣寺的長壽御守、北海道神宮的必勝守、宇治神社的旅行安全御守、九州武雄神社的八方招福守,還是這回在日光東照宮買的病氣平愈御守,都一直被我珍而重之地隨身攜帶著,即使知道御守的「有效期限」已過,我仍像懷抱著堅定的信念般,帶上它們踏遍我的每一趟近走遠遊。
向來不迷信的我這時候竟變得如此誠心正意——我猜這或許是我想方設法,將自己的幸運寄託予宇宙力量的一種正念方式吧。
因此,能夠無傷大雅地活到了今天,除了僥倖,我更應該感念蒼天各大神佛的眷寵,像我一直懷揣著的這些御守,像我這些年來不畏迢迢路遠、動身前去造訪宮社寺堂的決心,隨著時日堆疊,或許早已累積出了我接近信仰一般的,對無常運命表達敬畏的謙卑心意。
在每一次鞠躬擊掌闔眼膜拜的過程中以身作則,同時明白,所有的奢求都是身外之物,因為會一直陪自己走到旅途最後的,唯有不離不棄的自己。
願我不惑之年繼續對世界充滿好奇與幹勁,縱使大惑,猶能爽朗應之對之,是謂人生賜予我的禮物。
~十年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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