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那一座日本文學的高墻——村上春樹圖書館巡禮


回來一個多月了,每每回想起走進早稻田大學校園的那個早上,我的腦海都會油然浮現出村上春樹圖書館外,那成排燦光熠熠的銀杏並木,在深秋準備入冬的清透晨曦下閃耀著格外動人的金黃色澤。

而我是次的行程,其實是專程走訪那群奪目的銀杏樹背後,由近年來名氣愈發響亮的日本建築大師畏研吾親自操刀設計的「早稻田大學國際文學館」,又名「村上春樹圖書館」(村上春樹ライブラリー)。


從來不敢說自己是村上的忠實書迷,因為接觸他的作品數量不算多,也未有把大師的歷年書目如數家珍地一一拜讀完畢。我讀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2004年的《黑夜以後》,相較於他名聲大噪的《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等,《黑》算是不太為人所熟知,卻在我心中留下了重要位置。

而我真正熱衷於村上文字魅力的部分,反而是他寫的雜談和紀行隨筆,記得當初讀到《尋找漩渦貓的方法》時,那種信手拈來的筆意教我震撼,接著我便和許多人一樣,掉進了村上築構的文學隧道,著迷於他總是奇幻又寫實的獨特世界觀。


據說畏研吾正是以「隧道」為靈感,將設計語言貫穿整座圖書館。村上春樹圖書館坐落於村上畢業的母校早稻田大學園區內,是2021年秋天早大設立的國際文學館,村上親自捐贈了諸多私藏著作、創作手稿、翻譯作品以及他熱愛的古典爵士樂黑膠唱片(據說有兩萬張)等作為展出用途,讓圖書館名副其實,並免費開放給海內外的到訪者參觀,書迷能在此近身感受村上勃發不輟的創作力與細致優雅的生活品味。

穿過週末早晨的清寂校園,第一個映入我眼簾的,就是纏繞在長方形建築物外頭如扭曲隧道般的木製鏤空頂棚,一路從正門口蔓延至建築側邊的B1出入口,形成一道行雲流水的視覺效果。站在宛如意識流裂變的正門口前,我想起《1Q84》的青豆,或許穿過這道拱門就會捨棄身後的現實,踏進擁有兩個月亮的世界吧。


圖書館內的溫馨木質調與建築外的極簡白墻形成兩種對比。館內藏書豐富,有按照時間軸排列村上作品的實體Discography,順著書架上的年序慢慢遊移,從他初試啼聲的處女座《聽風的歌》到2023年出版的最新長篇小說《城與不確定的墻》循序漸進,彷彿也把作家的半生走了一遭。

圖書館的訪客不多,閱覽室裡分外安靜,而我必須頻頻壓抑住自己隨時想要驚呼出聲的衝動才行,因為每走幾步,當我看見自己拜讀過的村上作品靜靜立在書櫃上時,總會興奮得像看見櫥窗裡擺賣最新糖果的孩子,對身邊的你悄聲指認著,說出「這本是我讀過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原來原文版封面和中譯版是一樣的」諸如此類的讀者共鳴。


村上圖書館蒐羅了全世界各語言版本的作品,因此在這裡,除了能夠瞧見日本語原文書的封面,也有機會欣賞來自各國不同譯本的裝幀設計,而我熟悉的台灣時報文化出版的繁體中文版亦陳列其中。

看著那些同樣擱在我老家書櫃上也許早已泛黃的熟悉封面插圖,或是當我小心翼翼從架上取下來輕輕翻閱時,那一刻的我或許就像《刺殺騎士團長》裡的主人公,無意識走進了搖著響鈴的洞窟,墜入了村上的隱喻時空,同時也回溯了二十年前的我自己,那個伏首案前陶醉在小說裡的純稚少年。


一樓圖書館的中心位置設有通往地下一樓的階梯,挑高至二樓的天井再度具現了畏研吾「隧道」的主題元素,將兩邊墻體書架的木板延伸向上,彼此銜接,在室內形成一座巨大的鏤空拱道,既壯觀又柔美,可說是村上圖書館最具標誌性的設計。

我沿著樓梯往下走,看見兩邊墻上繼續展示著更多村上親自翻譯成日文的著作——村上除了寫小說雜記,也選擇性翻譯英語作品——然後一邊忍不住這麼想:這不就是一條通往村上春樹文學世界的隧道麼?這條隧道連接了無數讀者和作家的過去與未來。那一年我沒有在某種機緣下捧起那本《東京奇譚集》的話,我可能今天就不會來到這裡,不會因一本書而試圖走進這座文學的高墻——


於是我站在了這裡,被一本本夾收著過去幽影的書作所包圍,每輕輕觸碰一次,就會像《城與不確定的墻》裡的「夢讀」觸碰古夢一樣,抖落了大量時間的塵絮。在這裡你會終於忘卻了自己旅人的身份,在爵士樂輕柔的樂聲中和自己輕聲細語,宛如創作者在紙頁前總是忘我地織綴天馬行空的自由。

地下一樓除了咖啡廳和一台以前村上在國分寺經營爵士咖啡館「彼得貓」(ピーターキャット)時用過的三角鋼琴,還有一處復刻了村上春樹寫作書齋的角落。北歐風格的沙發與波斯地毯佔據了房間的大部分區塊,一邊的矮櫃上擺了一對原木盒(Bandsaw box),另一面墻則做成了黑膠唱片展示櫃。


寫字檯就在沙發後方,電腦前的筆筒插著每一根都削得剛剛好的鉛筆(非常村上!),可以想像村上大叔先是站在唱片櫃前挑選一張想聽的黑膠,然後拿到書桌後方的唱機裡播放,再坐到電腦前開始寫作的景象。

我幻想著我在遙遠赤道土地上讀到的那些角色那些場景那些物語,便是在這樣的空間裡一筆一劃誕生出來的,想像年屆七十六的村上仍在勤奮不懈地用文字砌磚造墻,如他風雨無阻的每日跑步一樣,風雨無阻地在文學的跑道上邁步前進。


於是我逐漸明白,有些事値得你用日復一日的時光慢慢打磨,尤其在這個迅捷不迭的網路時代,比如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或是寫一部自我完滿的長篇小說;而寫作與戀愛,於一位文學信徒而言,不過是同一件事情罷了。

等到我步出暖氣充沛的圖書館來到寒氣逼人的早大校園,便愈發肯定東京的冬寒是越來越濃了。那一排銀杏並木依然花枝招展地炫耀著這個金秋的最後一抹神采,偶爾快步走過一兩位學生或是教授模樣的人,裹著大衣,藏著雙手,繞過我眼前的校舍轉角,消失在視線之外。而我,回頭望了最後一眼那漂亮得惹人憐惜的銀杏,便也準備離開校園,暫且告別身後的高墻,遁入俗常瑣碎的光暈裡。


追伸:最近正在閱讀村上最新的長篇小說《城與不確定的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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