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我們曾交託彼此的歲月


我們暢聊,如交換靈魂和內心桎梏深鎖的秘密般促膝而談,從夜的初降到華燈初上,再到深沉的盈月散發出懾放的光輝,一直聊到如墨的漆黑覆蓋整座燦光城市,直到黑色逐漸褪卻,變得淺薄,而東邊的大廈群羅後方透洩出微光。

生命的希望之光。

暗夜是死寂和魂魄復甦的時辰,是傷心夜語突刺色身的時刻,是心耳聽見不被垂憐的冰冷後感到寒意的時節,是我時而糾結瘋癲時而一無所謂的狂躁分裂時段;是溫暖的光驅散霧靄和溽濕,驅趕幾乎要在我心底萌芽開展的惡黑之毒。



晨曦破雲,曙光微微,一夜無眠卻精神繃緊近乎崩壞的肉身,對視心智如坐雲霄飛車般起伏高低的拋甩,最後雖承認疲憊不堪,浮腫的眼睛卻不禁欣賞起大片玻璃窗外的都城公路佈局。

如緞帶交互層疊、纏繞、穿越、合縱、連橫,最直接地譬喻了我們言說無盡的錯亂混沌狀態。以為交託語言便能最有力地直指迷宮核心,殊不知多變多義多心多情的話語卻加重了事件本身的重量,攪和了內容物本質的濃烈情緒,以至於我們由天黑講到白晝,還未竟各自壓藏甚多的各種細瑣雜蕪。



但未完的劇情於今也無需再待續,因為離群的心眼早在比此刻更久遠以前就灼灼地投射在某個他者客體身上、心上、眼上,忽忽被落單的雙簧演員只剩下硬著頭皮上演獨角戲,或是扯著對方後腿硬拗著出演一齣過時看膩的撒狗血八點檔兩種選項。

沒有第三種選項的絕對二選一,否則只有放棄自己。

焦躁從剖白的真相中產生,而嫉恨則從重複的焦躁堆疊下滋生,最後當乖戾的嫉恨累積成一定的分量——即使在那短短幾個小時的暗夜坦誠中——苦澀的悲哀取代了澎湃暴烈的狠毒,轉而進入寂絕無望般的蒼涼,即使世界依然如常運轉,卻如同墜入了萬劫不復的煉獄。無聲靜默的獄,焚燒靈魂也囚滯肉體。



無法遠航的視野被鎖進一張既愛又恨的臉龐裡,望不穿的原來不是尚未奉獻的誠摯,不是還在踱步學習的成熟,更非嫉妒帶來燒燙火滾的犀利言辭。謎底是當我還在安逸無多想地游移在你身後,愣愣地聽取你那些強詞奪理,而你早已先一個健步,跑到了另一個規範場域,在另一個我所未曾意識到的舞台上,小鹿亂撞地搬演起青春爛漫的故事。

可我也不能全盤怪罪於你。因為我也是演員之一,沒有我的配合,你無法盡善你詮釋得入木三分的角色;沒有我的推助,你不會把嬌寵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沒有我的慈悲,就不會刻顯你的無心,沒有我的寬厚,就無法體現你的薄情。沒有對境,就看不到此地與彼岸。



剛好帶著喜愛的作家的新書,書衣上印著榮格的名句:「生命如果沒有悲傷的平衡,那麼幸福這個詞也就失去意義。 恍然若夢,如夢初醒,但夢境也是現實的對鏡,只是很多時候我們視若無睹。

那麼要如何轉化?我自問。累及身心的傷痛大費周章又勞神傷財,這個年歲的我已從一定的歷練中萃取出一丁點人生智慧,再蠢笨也懂得不再如飛蛾撲火的愚勇,玉石俱焚雖潛在我的魔族基因中,但正向的陽光曬透了靈魂皺褶裡的黴菌,我似乎再也狠不起來了。



而故作鎮定地笑臉迎人也被我用力否決,顧全大局的大器適可而止即好,有些毒瘤分泌出來的膿水還是必須及時逼出來清洗乾淨,否則一直積壓在體內,遲早會傳染全身,引發不可收拾的後患。這一點我比誰都更清楚,只是知易行難,要實際實踐還得端看平日的修煉,以及是否有更精準的際遇推波助瀾,幫上一把。

輾轉反側的生靈如在腐物上扭動的肥蛆,淚水和口水都快乾涸,如旱季龜裂的大地崩裂著舌根眼角直達心窩,甚至一度抵達焚毀最後理智的邊緣。斷絕一切通路的灑脫看似快刀斬亂麻,實則不也在密謀催谷著一煲燙手灼舌的濃稠自憐,哀哀戚戚地竟然享受著那種受害人角色的惘然孤單,不被拉拔而起的頹廢之姿。



朝日剛篩進厚重的簾幕,就翻到手上書中的一頁:在苦境遭逢,離別之後,此去江湖,再不相見。 恍然如手握一本經書,一則典義如一道芒刺,戳中眼睛,卻沒有血淚流出,甚至沒有一滴眼淚。淚流者在對岸,我在此岸,遙望著解體的自尊,也聽到自己心碎的解體。

幸福追求者早在宣誓效忠他方以前,就試圖拔錨遠航而去,只不過出於對歲月情愫的眷戀,才躊躇著仍未揚帆出發,像對一碗故鄉的麵念念不忘般的記掛,即使心知肚明那味道並不可口,吃的是回憶與時光遺留下來的溫度。



口口聲聲的歉疚其實不止不會撫觸更多的柔情,反而還會加劇自尊的扭曲狂燒,燒出如窯壁的深層焦黑,讓相聚的歲月裡滲透進更多頑固難除的垢漬。因為奉以懺悔的名義而行的細緻體貼太露骨,像包裝拙劣的山寨品,明顯透現出廉價無恥之感。

想要搪塞蒙混敷衍而過的姿態是一種侮辱,對當事人智商的侮辱,以為他們看不懂突如其來的異常溫柔,其實是想要彌補自身虧欠的罪惡而為之。




最後為了生存下去,為了以一種不耗費太多精氣神老本,不耗損太多健全生命版圖的方式走下去,我被自己的念轉引往另一境界,像支離破碎的旅人坐上心懷慈善的擺渡人的舟船,渡向沒有執念的他域,遊往無我的他界,沒有罣礙不生不滅的心法涅槃。

然後只剩下最純然的野性慾念,獸族般地撕咬對方身體,不為情感上的報復傷痛,只不過是依循遺傳基因自古以來傳遞的本能來滿足彼此。



你依舊執著於他方可能的絢爛,而我卻已放下曾經的堅守,仍在修習放下其他的怨懟與仇敵,直到我可以對你多年的絕情傷害笑納一個滄海的大量。

女作家說:此去江湖,再不相見。但我想何需如此全力以赴,拂袖而來的過客終究只是過客,我們盛情款待,他們謝恩叩別,若有緣便在短促的生命旅路上再相見,若今生緣淺則下個轉角後便終成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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