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巴肯山枯等夕陽——吳哥東北巡禮(其二)
比涅槃寺更到位的龍蟠寺
一站接一站地參訪,我們跟隨司機的路線,在暴曬的藍天白雲下走動,無風的內陸氣候讓人不消十分鐘就汗流浹背,雖然對橫呈眼前的千年古剎其莊嚴與氣度感到震撼,卻也同時無法忽視從太陽穴淌滴下來的汗水與周身黏膩,尤其來到毫無遮蔽處的龍蟠寺(Neak Pean),更是把我們早已不多的耐性快速蒸發掉。
龍蟠寺有一個更廣為流傳的俗稱,叫「涅槃寺」,因讀音的關係而得,但涅槃為佛家用語,在意義上可能產生誤解,雖然說建設此廟的君王正是將柬埔寨從印度教轉為大乘佛教的闍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仔細閱讀文獻會發現,原文的「Neak Pean」其實意指「兩條蛇的盤踞」。
要到龍蟠寺,首先必須橫越一條約200公尺的木棧道,兩旁的遼闊湖水和水中枯木給人一種荒蕪感,相傳以前的君臣百姓必須乘坐小舟才能抵達對岸。
龍蟠寺與其說是寺廟,更像是一個水中祭壇,在70公尺的正方形水池中矗立著一個約14公尺的圓形基台,而在那其上的就是龍蟠寺的主殿。縱觀周圍,龍蟠寺的設計佈局不僅追求對稱,也講究平衡,大水池的四邊各連接著一個小水池,像是從宇宙中心朝四面八方等距輻放出去。
細看中島祭壇層層疊高的基座底部,就會發現其造型是兩條巨蛇各自圍繞,朝東的頭部和朝西的尾部相互交纏在一起,絲毫不差地詮釋了「Neak Pean」的形態。蔣勳老師在書中解釋,東方古代人常常將龍和蛇混為一談,就像中國神話裡的蛟和龍,因此為這裡意譯了更富意境的龍蟠寺。
龍蟠寺在闍耶跋摩七世手中成立,作為祈求健康的儀式空間,據說巫醫會將搗爛的藥草放入水中,讓藥效隨著咒術一起流到四個池子裡,好供平民百姓沐浴淨身或飲用。我來到這裡時,看到估計是在地人的嚮導拿了寶特瓶到水池裡盛裝,然後用以洗臉洗手,這讓我想起印度齋浦爾(Jaipur)的加爾塔猴廟(Galta),信徒成群結隊到廟裡沐浴盥洗,祈願平安。
水除了灌溉出萬物蒼生,也形而上地安撫渡化了心靈的脆弱,無論何種宗教,水總是作為洗滌污穢與罪孽、淨化身心的媒介。在龍蟠寺前,我揮汗如雨、口乾舌燥地體會著水的真諦。
亂石陣中的聖劍寺
同樣由闍耶跋摩七世建造的聖劍寺(Preah Khan),是君王為紀念父親而設立的「父廟」,另外還有「母廟」塔普倫寺(Ta Prohm)。
我們從西門走進聖劍寺前,寺門口護欄兩邊的石雕是一群被砍頭的無頭軍神,頭部以下的身軀都在拉拔著一條巨蛇,巨蛇五個頭的扇狀造型就在圍欄的最末端。這樣的護欄在吳哥城域內許多地方都可見到,其實是引自印度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裡的經典故事:左右各27名軍神各自代表正邪一方,互相拉扯著名為「Naga」的五頭蛇,而生命就在善惡的混沌糾纏中翻騰、誕生。
印度教相信,善念與惡念同時並存我們心中,是生命存在的本質,唯有通過不斷辯駁與相互制衡,才能達到宇宙的平衡。有趣的是,在以印度教為開國基礎的吳哥王朝中,闍耶跋摩七世因轉信佛教,在建築風格的演變上留下了宗教藝術在過渡時期的交疊與融合。
相較於之前我們參觀過的寺院,聖劍寺的佔地非常廣,格局設計也更為繁複,重重圍墻與迴廊環繞著寺院中心的浮屠佛塔,據說這裡原本供奉著闍耶跋摩七世父親的雕像。
即使如今看來斷壁殘垣,巨大的岩石傾頹倒塌,也不難想像當初這裡的壯闊恢弘,我穿越筆直的廊道,看到代表濕婆(Shiva)的陽性生殖「林珈」(Linga)放置在代表女性生殖的「優尼」(Youni)上,組合成充滿神性的膜拜符號,繁衍是人類最重要的使命之一,生生不滅,才有萬古流長的歷史與文化傳承。再一次,我們在大乘佛教的君王統治時代看到印度教的神學教義。
轉入側廊的院落和引道,跨過分崩離析的石塊和門檻,我看到更多被遺棄的角落,無人的墻角刻畫著身材曼妙的飛天女神(Apsara),她們袒胸露乳,闔眼淺笑,下身的裙擺衣袂飄飄,動態十足;門楣上成群的女神手舞足蹈,舞姿優柔,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就要動起來般栩栩如生。
青苔攀上她們的臉龐,在被歲月熏黑的瓦礫間織成一道斑斕的生機,傲世王朝早已隕滅,女神看遍金碧輝煌,看盡人去樓空,在凋零的繁華中依舊靜默微笑著,等待某個像我一樣的過客駐足,施予一枚垂注。
上巴肯山枯等夕陽
暹粒是片地勢非常平坦的平原地帶,公元九世紀,耶輸跋摩一世(Yasovarman I)將祖輩建立在羅洛斯(Rolous)舊都的王國大舉遷移至此,在吳哥寺和吳哥城出現以前,這裡是一片荒煙蔓草,準備在此建都的君王深受印度教追崇「須彌山」(Meru)的影響,首先選定的地點,就是方圓幾百公里內唯一稱得上有山勢的巴肯山(Bakheng)。
巴肯山其實是座僅有67公尺的土丘,在山丘上建立國家宗廟,賦予了一層至高無上的意義,從這裡俯瞰腳下的王都,居高臨下,有一種君臨天下之感。
早在網上閱讀旅遊資訊的時候,我們就發現巴肯山是許多遊人極力推薦的觀賞落日景點,但也從過來人的奉勸中聽說過,巴肯山的日落還好而已,而且人潮之多是到讓人煩躁的地步,因此我們一開始就沒有非要到山上去不可,倒是習慣了帶團的司機為我們排了這個制式行程作為第一天的收尾。
「但記得,想要上巴肯寺的人實在太多了,政府當局為了確保民眾安全,如今設立了300人的人數管制。」我們的麵包車司機告訴我們,「所以想要佔得好位子的話,差不多現在就要上去排隊拿號碼牌了。」
剛從聖劍寺回到車上的我們一看手錶,才下午四點鐘,而夕陽要到六點半過後!
我們一行人帶著爆汗了一整天的黏膩感,隨同人群一起走上巴肯山的蜿蜒山路,眼看天邊的太陽離地平線還非常遙遠,不禁心中一陣惻然,不過等到我們來到山丘上巴肯寺的腳邊時,才發現排隊等著爬上五層壇台的觀光客已經不少。我們魚貫向入口處的工作人員取了通行證後,便登上巴肯寺的制高點。
同樣以逐步縮小的金字塔形式累疊起來的巴肯寺,最底下的基座長76公尺,到了第五層的最高平台才長47公尺,具體展現了山的形態。周圍大小不一的石塔一共有108座,象征印度教中宇宙秩序的總和,而環繞四面的高低石塔將頂部中央一座最大的寺塔襯托起來,寓意宇宙的中心。
巴肯寺是吳哥王朝古跡建築群中唯一一座依山勢而建的寺廟,在山丘上蓋有一座以山為藍本建成的廟宇,廟宇周圍用石塔拱起中央主殿,不斷層層遞進推高,不斷向上攀升,在這裡我看到古人用高度表達對神性的崇拜與景仰。
我們擠在人群中,躲在石塔的陰影下,時間彷彿停滯不動,從一大早走到現在,大夥兒皆已累得不成人形,面癱口啞,連想要放棄夕陽、提前下山的力氣也沒有了。
等了兩個小時,等到熾熱的火球終於褪去熱度,轉成一顆鹹蛋黃,慢慢朝銀絲帶般的河畔落去,引頸翹盼多時的群眾也開始躁動起來,紛紛執起相機對準西邊。我突然想起好多年前我到寮國的龍坡邦(Luang Prabang)去時,也登上那裡最高的普西山(Mt. Phu Si)坐等落日。
據說巴肯山上擁有柬埔寨最美麗的夕陽,可我怎麼看都覺得普通透了,好像並不值得花費兩小時在這裡枯等,要說必訪的原因,我想應該還是巴肯寺本身吧。
倒是我對東南邊得以一眼就瞥見的吳哥寺塔頂更感興趣,從茂密樹海中拔眾而出,輝映在夕暮的餘韻下,美得不可思議。
附錄:第一天古跡巡禮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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