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哥寺的靜穆與華美


在寫這篇文章的前兩天,我從網上新聞讀到,知名旅遊資訊網「Tripadvisor」公佈2018年最受全球旅人推舉的地標性景點第一名,便是柬埔寨的吳哥窟(Angkor Wat),且還從2017年一連兩年贏得此頭銜。

和同行的表弟妹分享這則新聞,他們都以一種慶幸的語氣說:「還好我們已經去回來了!」除了年年調高的門票,全年無休的觀光人潮也是許多想一睹吳哥丰采的人必須面對的問題之一。



位處東南亞內陸的柬埔寨在氣候上主要分成旱季和雨季,我們走訪暹粒時的五月份其實是這裡的雨季,也就是所謂的旅遊淡季,不過套一句我們的麵包車司機跟我們說的:「對歐美遊客來說是淡季,但對中國遊客而言則沒有淡季這回事。」

經過第一天的吳哥東北巡禮,我們早早就寢休息,隔天清晨四點多就要起床準備出發,到人氣最火的吳哥寺觀賞日出。

吳哥原文「Angkor」,高棉語為「城市」,「Angkor Wat」裡的「Wat」和泰語相同,都表示寺院之意,因此,人們所稱的吳哥窟事實上是「城中之寺」,是吳哥王朝建立都城時的一座城市廟宇。相較於吳哥窟的意象渲染,我更喜歡吳哥寺的實質詮釋,且對比「Angkor Thom」的吳哥城,吳哥寺的獨立格局更彰顯出它的地位與藝術成就。



太陽寶座,曙光乍現

當我們越過吳哥寺前寬達190公尺的護城河時,黎明的天光早已從吳哥寺的尖塔後頭洩出。蔣勳老師在書中形容的寬大引道在當時正進行修復工程,遊人必須走臨時搭建在正門右手邊的浮臺通過,對於沒能從一開始就體會那筆直通入的建築格局是有些遺憾,他對吳哥寺的空間佈局著墨甚多,讓初來乍到的我也忍不住想要細細觀察這座舉世聞名的古剎所散發的建築美學魅力。



魚貫穿過窄仄的城門口,一眼就可以望見坐落在視覺最末端的吳哥寺本殿,蘇利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 II)為自己興建了這座陵寢,據說因為是陵墓的關係,所以在一眾吳哥古寺裡面,唯有吳哥寺沒有按照印度教追崇的東向主門設計,吳哥寺的正門朝西,人們從這一點推測或許和死亡有關,至今眾說紛紜,還沒有考據出一個定論。

因為西向入口的關係,旭日是從我們看到的吳哥寺後方露出,曙光將原本蒼白的天空逐步染成動人的橘紅色,五座尖塔的剪影也被襯托出來,在透亮的天幕下甚至看得到那櫛比鱗次的高塔輪廓細節。



蘇利耶跋摩二世名字中的「蘇利耶」(Surya)意思是「太陽」,和馬來語的「Suria」同源,而「跋摩」(Varman)是「寶座」之意,作為自己臨終長眠之地的吳哥寺,君王把門面朝西而建,是否冀望往後前來吊唁祭祀他的信徒,可以從他安息的身後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陽,自己則像寶座一樣承托起代表希望的曙光?

我走到引道兩側的蓮花池邊,看吳哥寺和日出一起倒映在水面,虛實對照,恍恍給人一種有無相生的禪想。



王都的隕滅,被荒煙蔓草覆蓋,爾後法國殖民的開鑿發現,以為終可重見天日的一代文明,卻再度歷劫內亂血腥廝殺,歷史一步步走來,經過多少成住壞空,生住異滅,幻化在你我眼前的,究竟是千年的莊嚴古韻,抑或是隨時將被一陣風或一顆石子撥亂的殘象?

身邊站滿不斷對著那一漥池水拍照的遊客,快門每咔嚓一聲,便是一瞬成就永恆,時光在彈指之間滅度,高升的太陽將人們的輪廓埋進我記憶的陵寢。



迴廊浮雕,浮世繪卷

踏入主殿內部,外頭的躁動霎時停息下來,彷彿深黝清冷的石墻石柱吸納了所有聲音。走過吳哥寺最外圍的城墻後,裡面還有三重迴廊,每一重都比外面一圈更小,高度也逐漸向上攀升,用建築格局體現出印度教的宇宙中心「須彌山」(Meru)。



吳哥寺聞名國際的原因,除了它讓人歎為觀止的建築工藝——從中可窺探出吳哥王朝曾經的鼎盛國力與地位,亦驗證了元代派遣使節周達觀在《真臘風土記》裡的詳盡記載——另一個備受矚目的因素,便是其前無古人的石雕技藝。

蘇利耶跋摩二世在位時的國勢達到了巔峰,除了大興擴展權力軍法,對宗教美學的追求更是提升到前所未見的高度,這一點在各大寺廟的石雕上可見一斑,而最教世人震撼的作品,收藏在吳哥寺長達800公尺的四面大迴廊上,是目前全世界規模最大的浮雕。



迴廊的英語「Gallery」後來衍生成畫廊、藝術展廳之意,最初的字義其實便是中西方古代人雕刻在廊道邊的浮雕創作。

我們逆時鐘沿著大迴廊參觀,綿延而去的浮雕宛如一卷浮世繪,訴說著印度最著名的兩大梵文史詩作品《羅摩衍那》(Ramayana)和《摩訶婆羅達》(Mahabharata)的故事。眾多的兵將士卒、戰爭亂世、神魔對峙、皇家出巡等畫面,以極盡細膩的手法和技巧鐫刻鏤雕在磐石上,經過打磨、拋光和種種護養,保留至今日我們所看到的精雕細琢。



我們沿著安靜的迴廊亦步亦趨,抬頭俯首欣賞浮雕的各節細部,偶爾身邊經過一兩組小人數的導覽團,導遊解說著上面的故事,我們也跟著默默旁聽。蔣勳老師說,米開朗基羅在15世紀把《聖經》的創世紀畫在梵蒂岡西斯廷大教堂的穹頂處,高棉人在更早的12世紀就把印度兩大史詩以圖像故事的方式刻畫在吳哥寺墻上。



繞到東面迴廊,此時太陽早已高掛,晨光穿過廊道的列柱,在石板地面和墻身上照出一塊塊光池,石柱的影子以等距間隔排開,影影綽綽,是光的把戲。墻上的浮雕畫作也因光線變化而顯現出和南面不同的氛圍,沐浴在陽光裡的石墻散發暖色基調,浮雕裡的人物體態更立體,神魔臉上的表情也更獰厲。



東面迴廊的浮雕講述的是我最期待看到的<攪動乳海>傳說,是印度教的創世紀神話,左邊88位代表惡的阿修羅連同魔王拉伐那(Ravana)合力拉扯五頭巨蛇「Naga」,右邊92位代表善的天神也聯合猴王哈奴曼(Hanuman)齊心拉扯蛇身,中央立著主持公道的毗濕奴(Vishnu)。



善與惡相互對抗長達千年,底下的乳海在兩邊拖扯中翻騰攪動,生命因而誕生,噴濺的水花則飛舞到空中,幻化成飛天女神(Apsara)。同樣的故事也出現在吳哥城域的各種橋墩、圍欄和門楣上,可說是最廣為流傳的印度教篇章。



我在吳哥一再看到印度教強調的善惡對立與並存,人類必須通過不斷辯證和反省,才能從是非對錯混沌的世間找到自己依存的定位。

偉大藝術的美學極致,我想除了具體的手法經驗和技術累積,或許還能將更深沉的哲思學說輕輕地傳遞到觀者心中,在那裡漫出一縷芬芳。



陡峻高塔,高不可攀

吳哥寺是君王的陵寢也是神明的寺院,是行使「君神合一」概念的吳哥王朝掌管國家的方法。吳哥寺最高的寺塔上祭祀著毗濕奴神,也是蘇利耶跋摩二世死後化身的神祇。



我們從最外圍一重重走向中心,院落範圍越窄小也越陡高,要進入吳哥寺的中央主殿,必須爬上拔高30公尺、仰角達70度的石階。記得聽過曾去過吳哥的老爸說,吳哥寺的階梯非常陡峭,要爬上去可得手腳並用,下來時更是嚇得人人臉色發青,據說不少人上得去下不來,最後邊哭邊爬下來的都有。



如今我站在一列石階前仰望,才終於理解那可怕的景象, 接近墻身挺直的高度,這樣的設計是為讓朝聖的信徒匍匐前進,以一種五體投地的姿態表達出最虔誠的心意,每踩上一階,心中都有對神明的嚮往祈願,心神專注,雜念淨空,也就沒有驚懼與猶豫。



但是每日到訪的如織遊人懷抱的大部分是新奇甚至玩樂的心理,也就無法做到專一致志地攀登,幾年前一位法國遊客不幸從石階上摔下身亡,引發社會輿論,柬埔寨政府最終決定封鎖原來的階梯入口,加蓋了一條(其實仍是相當陡直)的扶手階梯取代。



高塔上同樣以方形迴廊環繞中央主塔,從西邊高臺望出去可以看到西門前的筆直引道一路延伸而去,更多人潮蜂擁而來,如斯境況讓我想起印度阿格拉的泰姬陵,彼時他方,我也曾俯視過一條長長的朝聖之路,滿漶著世界各國的旅人,向他們心目中所崇拜的美前行。



我突然驚覺,現在的我就身處在那個柬埔寨國旗上、旅遊手冊上、蔣勳老師的書中,還有無數人口中提過的世界級地標古跡裡面,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每每當我終於來到那些從小就知悉的各國名點時,總是會有一刻恍然若夢的瞬間,全身突然起雞皮疙瘩,像是醒悟了什麼那般。



準備下去時,我必須鼓足勇氣才敢跨出台階前的門檻,汗濕的手掌緊緊抓住鐵欄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腳印。我無法想像要是沒有這個新的階梯,而是必須攀爬舊有的石階,像當年老爸那樣,我會不會也嚇得哭爹喊娘。

在信仰的高度面前,我們變得如此謙卑,肉身如此脆弱,再華貴的周身物突然也不過是累贅,能夠安穩地腳踏實地才是心底最真切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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