煽情與多情
聽到一寫作前輩直言,現在的年輕寫手大多偏好煽情的文筆,傾向於用浮華的文辭和誇飾的筆調風格來鋪成、堆疊、烘托一件事,心理狀態的波濤宛如浮世繪筆下的浪頭,在岩岸沖擊出完美的弧度,選字則像暴發戶將閃閃發亮的名牌都穿戴身上,深怕別人看不到他們骨子裡奔騰的墨水。
我聽聞後思忖、回顧、自省,審視我自己曾經和現在的文字,必須承認:誰沒有過所謂煽情的階段?或許那是寫作的一個過渡期,或是一種積累文字歷練的方式,比如當人生經歷還未豐沛多樣到足以從隨便一個生活瑣碎就能信手拈來說出一番感悟時,一張被撕破的面紙都能成為愁腸思憂的少年魂借題發揮的契機。
我反而覺得,那樣的「煽情」在那樣的階段、在他們眼中,也許只是「多情」,當人生淺淡輕薄,還沒有太多值得歌功頌德或憤世嫉俗的人事,再微渺的一滴雨水都能掀起萬丈江海,對別人而言的無病呻吟,卻可能是他們世界裡天崩地裂的大件事,像是一場美好戀情的告終,或是一次理想被現實頓挫的殘酷。
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吸收消化,用僅限的能耐去解讀和省察,然後寫出了那個年紀會有也一點都不稀奇的觀感,只是在我們這些稍微走在他們前頭的人看來,卻不幸成了重複再重複的老調重彈,而那澎湃激烈的情感表達,則被狠狠裝進了標記著「煽情」的櫃子裡。
我們或許曾經也煽情過,也有過強說愁的矯飾浮誇,在曾經的青春歲月裡自以為文藝得多愁善感,卻在走過那一遭,被更多的現實教訓當頭棒喝以後,開始慢慢回收那些奔放不羈的情感,豢養在經驗的圍欄裡,將它們一一馴服成更溫潤的色澤和形狀。我們忘了那樣的過程需要時間,有些事怎麼樣也急不來,就像稚嫩的孩子要長成大人,也應當被允許一定的養成時間。
每每看到有些年紀輕輕卻表現老成的人,我總是感到困惑,他們究竟是真的經歷得太多而變得洗練,還是只是一種仿擬世故思維的做法?他們跳過了那個年紀該有的青澀魯莽任性,直接踏入下一個階段,說得雲淡風輕,寫得透徹通達,語氣裡盡是對當務俗世的疏離旁觀,也許和同齡層相比確是出類拔萃,別樹一格,但我總這麼想,等到他們走入真正的熟齡時,是否會有一絲「枉少年」的悔恨?
回顧自己以前的文字,即使如今讀來十足煽情,我仍感覺珍貴,因為那樣的煽情正好證明了我曾不顧一切地體會生命的種種可能,傾盡全力去大哭大笑,就算是芝麻蒜皮的幼稚小事,也願意誠實對待每一個內在的自己,那或許是現在這個再也多情不起來的階段的我做不到的事了。
於是我認為,就算煽情又何妨?時間自會替一個人篩濾掉他們身上的情感累贅,等到時機純熟,管他是煽情還是多情,到頭來都會如收藏在酒窖裡的葡萄酒,被時光慢慢發酵,越陳越香。急什麼?
追伸:本文亦刊登於5月29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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