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歲月共生的塔普倫寺——吳哥城巡禮(其二)
不識象台真面目
尊崇「君神合一」信仰的吳哥王朝,將君王和神祇結合,每一任統治國家的王者都是天神派遣來凡間的神子化身,就像中國古代「奉天承運」的皇帝也被稱作「天子」,除了強化君權的至高無上,用以方便統領百姓,也有將遲早會隕滅的肉身國王神化的形象。
這一點同樣也體現在其他宗教上,日本神道教祭拜的便是天皇先賢的祖靈,而在高棉古國,根據元代使節周達觀在《真臘風土記》裡的記載,巴芳寺(Baphuon)隔壁的空中宮殿(Phimeanakas)便是歷代君王進行「君權神授」儀式的祭壇空間。
周達觀在<宮室>一篇中寫道:「土人皆謂塔之中有九頭蛇精,乃一國之土地主也,係女身,每夜則見;國主則先與之同寢交媾,雖其妻亦不敢入。」可以想見,當年謠傳民間百姓口耳中的神秘儀式,賦予了皇家成員令人敬畏且毋庸置疑的尊貴身份。
我繞過被繩子圍起來的空中宮殿,想起這一段描述,不禁感覺它仍散發出一股不得褻瀆的神聖權威感。
君王用神話鞏固自身的地位,在會見底下的將士庶民時,則必須展現出氣派崇高的形象。空中宮殿前的象台(Terrace of the Elephants)便是古時的馬隊、軍隊等覲見國王的蒞事處。
橫長350公尺的石製平台雕工精細,以大象為刻畫主題,有平面的浮雕繪畫,也有立體的象首石雕,面向東方一整面大廣場,氣勢之非凡可以猜測象台當年的展示功用,國王站在上面檢閱底下行經而過的儀隊,好比現代的閱兵台,是在吳哥城眾多以宗教為目的的廟宇中,少數散發行政況味的建築。
記得當時拿著蔣勳老師的《吳哥之美》按圖索驥的我,從空中宮殿走出來,看到眼前一整片空曠的草地,完全沒發現象台的蹤跡,適逢身邊經過一個歐美團,我便詢問領隊的導遊象台在哪裡。導遊諧趣地雙手指著我們的腳下,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早已站在當年國王居高臨下接見人民的象台上了!真是不識象台真面目,只緣立於此台上。
值得一提的還有象台最北端的癲王台(Terrace of the Leper King),那是一個高七公尺的石雕基座,和象台相比高了許多,上面的浮雕同樣十分精緻細膩,主要描繪的是印度教的冥王牙麻(Yama)和一眾惡神阿修羅的浮雕,密密麻麻排佈開來,加上因苔蘚而長出泛黑的苔斑,仿若痲瘋病的皮膚,又因傳說建立此基台的國王是染上痲瘋病而死的,眾說紛紜無從考據,這裡遂被俗稱為癲王台。
從君權神授的空中宮殿到覲見國王的象台,再到染病死亡的癲王台,我一路走來,彷彿看著被神格化的吳哥君王,無法迴避地一步步走入塵世,走向凡俗,最後肉身終究壞死,化作一縷煙塵。
與歲月共生的塔普倫寺
車子載著我們穿過吳哥城東門,來到城東郊外的塔普倫寺(Ta Prohm),它是對吳哥城的發展建勛有功的闍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為母親設立的「母廟」。
才下車不久,我們就發現這裡人潮蜂擁,塔普倫寺可說是吳哥古跡群中人氣排名前五的古寺,緣因寺內有著穿越廟宇石墻和屋頂的百年古樹,形成了一種其他寺院裡沒有的獨特景致;再來就是明星效應,好萊塢動作女星安潔莉娜裘莉(Angelina Jolie)版本的《古墓奇兵》(Tomb Raider)電影曾在這裡取景拍攝,遂成了東西方旅人必訪的朝聖景點。
我們從西門進入,走過類似「父廟」聖劍寺(Preah Khan)主殿前的漫長參道,兩旁都是參天林木,綠影綽綽,讓連續曝曬了幾個小時的我們感到一絲恩賜般的涼意。
塔普倫寺地幅廣大,東西長1000公尺,南北長650公尺,重重城墻環伺,深深院落交匯,五百年前原是井然有序的大寺,後來被湮滅在荒煙蔓草中,如今看到的,是盤根錯節的參天古木和漫漶著斑綠苔蘚的寺院建築彼此依附著。
粗壯的樹根如巨人的指爪,一把抓住塔普倫寺的一隅石墻,靜態的植株展現動態的生命力,視線沿著根部盤纏,繞過磚石縫隙,撐開屋簷樓閣,頑強韌性卻也同時溫柔如水,站在它的面前凝望,彷彿可以想像得到歲月涓涓滴滴流過時的姿態。
那是多麼奇幻的一種光景:人造的代表神性的建築物和大自然蘊含生息的樹木彼此共生。也許五百年前的某個時刻,飛禽走獸銜來的一枚芥子無意間掉落在寺墻或庭園角落,在無人參訪的悠悠時光裡,小小的種子毫無束縛地開展成一株大樹,枝椏向上攀附,根節往下遁延,在莊嚴的建築身上交纏擁抱,再也無法分捨。
柬埔寨政府因能力和財力不足,單靠自己無法完成龐大的吳哥古跡修復工程,於是接受了來自世界各國的技術援助,讓不同的國家各自「認領」一座古寺進行文化復建,比如巴揚寺由日本接管,巴芳寺歸法國負責,而塔普倫寺則交給印度團隊整頓。
同行的表弟曾問,古文明廢墟的修復工作究竟要做到何種程度才算完成,是要使用現代高超的復刻技術徹底還原當代原貌,還是應當留住部分於今我們所見的荒棄痕跡?
換句話說,我們想要看到的吳哥,究竟是完好如初的原址重現,以便更深入解析曾經的民俗文化,還是帶著坍崩的想像藍圖,品嚐歷史留給我們的殘缺之美?
接手塔普倫寺的印度並沒有把盤根纏繞的古樹一一伐倒,一來大樹和寺廟的共生關係已經難分難解,一旦鋸開大樹,石墻也將跟著崩毀,二來印度特意保留了樹纏寺廟的形象,也為古跡美學增添另一種經驗。像我曾到訪的泰國大城(Ayutthaya)有名的「樹纏佛頭」,也是一次自然和人性的際遇交會。
萬物之間相依相存,因果循環,印度深知這個道理,所以從不試圖離捨樹與墻,也許對某些人而言,那是一種帶有破壞的張力,但印度卻讓更多人看到了當中的綿情與親暱。
喀拉凡寺的磚雕技藝
來到我們吳哥巡禮的最後一座寺廟喀拉凡寺(Prasat Kravan),也是我們從繁複華麗的石雕回到雕刻文化起源的磚雕,從這裡可以發現,公元921年修建的這座印度教神殿已經擁有十分純熟的雕刻技藝,為後來斑蒂絲蕾(Banteai Srei)和吳哥寺(Angkor Wat)的浮雕立下了穩固的基礎。
哈沙跋摩一世(Harshavarman I)在位時建立喀拉凡寺來供奉毗濕奴(Vishnu),五座紅磚寺塔一字排開,在平緩的地勢上形成一道搶眼的風景。其中三座寺塔的塔頂部分已經傾圮,只剩下中央主塔保留著最完整的形態。
中央主塔內的墻上刻有毗濕奴騎著神鳥迦魯達(Garuda)橫渡汪洋的故事,最右邊的塔殿中則是毗濕奴的配偶吉祥天女(Lakshmi)。在這裡我看到了蔣勳老師在書中所說的,工匠在不同量體組合而成的墻面上鏤刻出人物形象,女神的婀娜體態嫵媚柔美,在紅磚量體的縫隙切割下又好似分裂成上百枚拼塊,聚合而又離散的衝突給人一種充滿力量的美學張力。
相比其他吳哥寺院,喀拉凡寺的規模顯得非常小,五座磚塔前是一片引道遺址,除此之外沒有圍墻和城門,或許因為這樣,這裡清幽許多,當天除了我們一行人之外並沒有看到其他觀光客。
湛藍天空下的紅色寺塔,葉茂開闊的成蔭綠樹,嫻靜無人的午後時光,在此發呆片刻,神遊不知處。
追伸:第二天古跡巡禮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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