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我們最近的恐懼並非死亡——美劇《鬼入侵》劇評
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孩子,坐在床沿啼哭著讓慈藹的母親細細安撫:「當夢境太龐大時,它們會從意識裡滿溢出來,潑灑到我們眼前。」這是改編自雪莉傑克森(Shirley Jackson)1959年的同名小說《鬼入侵》(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的驚悚美劇對白。
一座年久失修的巨大洋館、一個新入住的年輕家庭、一則坊間流傳的恐怖謠言,集齊了我們熟知的典型西洋鬼片元素,曾被翻拍過兩次的《鬼》都以電影形式呈現,那些映照出森幽迴廊的夜間響雷、走過吱嘎地板的長袍女人、一閃而逝的剪影和旋即而來的驚聲尖叫或許已顯得老掉牙,不再輕易把觀眾嚇得寒毛直豎,尤其Netflix這回的改編被製作成10集電視劇,少有地將恐怖劇情延長成影集模式,不止考驗拍攝團隊在說故事和恐怖營造的功力,也考驗這個時代被各類鬼片訓練得飽滿有素的觀眾的感官神經。
故事講述一家七口趁著暑期搬到一座荒廢的古老豪宅暫住,父母攜手整頓房子,打算裝潢後變賣,五個孩子卻接連遭遇各種離奇難解的詭異事件,像是年紀最小的妹妹頻頻看見歪脖子女鬼,嚇得噩夢連連。後來在一個慌亂且不得其解的夜晚,父親匆匆帶著五個孩子逃出山莊,留下自殺的母親和三緘其口的秘密,直到孩子們都長大成人,有了各自的生活,那年夏天發生的悲劇才隨著時間沖淡,但實際上,童年的這段陰影在彼此心中如一種潛伏的病菌,在他們往後看似平靜的人生裡掀起了不同程度的波瀾。
曾執導《鬼遮眼》(Oculus)的編導邁可弗拉納根(Mike Flanagan)不止擅長驚悚片拍攝,也很懂得營造獨特的視覺語言,老實說當我看到一開始的洋房設定,我亦先入為主地相信這部片子會像大多數鬼片有的老哏嚇人橋段,但越看下去便越驚喜地發現,所謂的驚悚非但沒有流於表面俗套,導演更是非常用心在塑造角色的深度上。
像是理性的大哥把那段童年的恐怖經歷寫成小說,成了暢銷書作家,但正義感向來濃厚的大姐對此相當不悅,認為他利用家人的悲劇來賺錢;而自小有通靈體質的二姐易於感受到他者的情感遺痕,著墨在她身上的防禦機制成了兄妹間缺乏包容同理的隱喻;或因兒時遭遇所致,二弟成年後染上毒癮,多次進出勒戒所,受到家人百般輕蔑和忽視,其實他想要的只不過是家人的認同。
而成年後的小妹有一天傳來死訊,成了開啟這則故事的契機。小妹的死讓多年來鮮少彼此聯絡的四兄妹重新聚首,喚起他們之間隱忍的各種嫌隙和憤懣,而從他們的對話中,觀眾才逐步了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像一幅一開始便缺塊的拼圖,隨著五位手足各自回顧的劇情,我們慢慢撿起散落在時光甬道的碎片,一一釐清,緩緩拼湊出包裝在一則鬼故事裡的家庭倫理劇。
雖然說劇情以倒敘的呈現手法並非新鮮,但藉由每一個角色彼此緊密相扣的情節,來串聯出一個更宏大的全景視野,並且在過去和現在的場景中順暢切換,還不說許多一氣呵成的運鏡手法,那些受篇幅限制的電影未能實現的細膩鋪陳,《鬼》把戲劇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難怪它不僅在各影視平台獲得高分好評,也得到諸多名人如恐怖大師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盛讚。
與其說《鬼》描繪了紛繁的幽靈,不如說它刻畫了大量的死亡。從一開始母親的死,帶出家人如何面對失去,到後來小妹的身亡,把埋藏在他們心中的創傷重新翻出,藉由呼吸死亡的氣息,生者才明瞭,所謂的鬼魂不過是自己內在的執念,唯有勇敢面對失去的悲慟,好好告別,才是療愈的開始。就像小時候逃避面對貓咪死去的大姐,直到長大後從事殯葬業,決定親自為妹妹化妝入殮,才學會了承認自己揮之不去的愧疚,逐漸走出心底的那座陰森莊園。
劇末,大哥在小說中寫到:「鬼魅是愧疚、悔恨、秘密、失敗,但大多數時候,鬼魅是一種心願。」小妹的亡故拉攏了分崩離析的親情,讓家人說出了長久壓抑的心聲,如果時間不只是線性,而是一個迴圈,那麼離開的人便不算是一種消亡,而是恆久的守護,好比上吊時的小妹在迴光返照的最後一刻,穿越了自己的一生,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她才發現一直以來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歪脖子女鬼,其實就是她自己。那一瞬,我的感觸大於恐懼,且從沒想過,竟有一部鬼片能讓我看得淚盈於眶。
我想起胡晴舫在《濫情者》一書裡寫過:「由於欠缺一個適當的告別儀式,過去始終沒有正式地結束,現在就不能好好地開始,於是也就看不見未來。」或許,離我們最近的恐懼不是死亡,而是未能好好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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