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羅浮屠的神性與人性
一個人出走的理由也許不難想像,但決定一個目的地的契機有時卻出乎意料,可能是一本書的一句節錄,讓你想要親自造訪名家故居的現場;也許是一首歌的某段歌詞,多年來無意識在腦海裡複誦著遙遠的地名;又或者是你鐘愛電影的一個場景,男女主角在美麗的夕陽餘暉下吻別;但我想在這個時代,最多的可能是一張網友分享在社群平台上的照片,挑逗了你安居適業的身心。
無論是和記憶有所聯結的閱讀經驗,還是純粹從視覺上撩撥起的蠢蠢慾念,這些旅行動機如一顆籽苗,沉甸甸地埋在人們心底,我們照常工作生活,和朋友談論電影音樂,看似忘了走訪世界的野心,實則一直悄悄收放著對他方的綺想,直到一次天時地利的齒輪轉動,我們開啟了新的腳程,終於把想像付諸實踐。
飛往印尼爪哇中部的日惹(Yogyakarta)時,我坐在機艙內回想是次旅程的起始點,那的確是源於一次粗淺的意外碰撞:一張網路上調色技巧高超的攝影作品、一座掩映在叢林裡的神秘廢墟,加上一趟不久前完成的吳哥王朝巡禮,延燒成我對東南亞文明遺址的朝聖想望。
作為全球擁有最多穆斯林人口的國家,印尼在中爪哇一帶保留著兩個分別是佛教與印度教的古蹟建築,且至今沒有太多文獻記載它們的建造與失傳原因,縱觀今日境內伊斯蘭教作為國教之昌盛,很難想像當初其他宗教在這片土地上繁茂滋長的景況。歷史缺頁的神秘幽昧中,孕育著浮想張狂的好奇。
距離日惹市中心西北40公里的婆羅浮屠(Borobudur),正是我們此趟行程的重點,這座大乘佛教佛寺據考古學家推測,可能建於公元約800年,那是信奉金剛乘佛教的爪哇古國夏連特拉王朝(Syailendra)的統治時期,但由於史實記錄不全,其興建原因與後來的隕落均不可考,只知道一次火山爆發導致整座佛寺被湮滅在熱帶叢林裡,沉睡了近千年,直到19世紀印尼被英國殖民,知名的史丹福萊佛士(Stamford Raffles)在調查當地風俗民情時發現了這塊秘寶,終於讓它重見天日。
這樣的身世聽來宛如吳哥古蹟群的相仿命運,輝煌古老的王國經歷天災人禍,傾覆在時光的荒煙蔓草中,直到殖民統治的異邦人將之挖掘出土,把它拱上國際舞台,成為與中國萬里長城、印度泰姬陵和柬埔寨吳哥窟並列的「古代東方四大奇蹟」。
早上四五點天未破曉,我們就乘坐包車從飯店開往郊外,一路飛奔著趕在日出前抵達古蹟外的購票中心。自199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婆羅浮屠便一直是爪哇乃至全印尼最受歡迎的旅遊景點,加之在2012年,這裡被金氏世界紀錄認證為世界最大的佛寺,慕名而至的旅人每年高達百萬人,可想而知每日的入園人次有多龐大。
就像泰姬陵等所有被鍍金後的世界遺產,烏漆嘛黑的景區門外早已車潮人流漫漶,我們隨大部分金髮碧眼的老外一起排隊,魚貫走過檢票口,未到早上六點的氣溫有些偏涼,還好我們都記得司機兼導遊的叮囑,帶上了外套。日惹雖和大馬一樣屬於赤道國家,但因海拔高度的關係,在特定季節,晝夜溫差會相對大些。
由於天色實在太黑,我們打開景區提供的小型手電筒探路,拐過幾個彎後,一個嵯峨如山的巨大黑影倏地矗立在不遠處,頂部尖塔成群,在墨紫色的天穹下如《魔戒》裡的魔多。一道光流從黑影中間剖開,逐步上升——人們正提著手電筒拾級而上。我們踩踏像吳哥寺院的石階攀升,周圍剪影幢幢,直到頂部才發現參觀者都聚集在東面,耐心等待今天的第一道曙光。
隨著旭日東升,把周圍闃黑驅散,我才逐漸看見婆羅浮屠頂層更多的輪廓細節。根據背景資料,婆羅浮屠佔地接近15公頃,從最底下的方形塔基一邊上升一邊縮窄空間到最高處一共有九層,形成典型的曼陀羅佛塔祭壇,象徵大千世界。
根據佛教典故,最底下的塔基為欲界,二至六層為色界,兩界皆呈方形,七至九層為無色界,呈圓形,方底圓臺代表天圓地方。我可以想像,古時候的僧侶或信眾,藉由身體和建築物的互動關係來領悟三個修煉境界的刻苦歷程。
等到晨曦愈見透亮,氣溫回暖,山嵐也消隱而去,身邊人潮開始四處走動參觀,穿梭在一尊尊鐘形舍利塔之間,從洞孔可見裡面盤坐著不同手勢和表情的佛陀像,而這72座鐘形塔便是婆羅浮屠最廣為旅人所知的形象。
我繞著正中央最大的舍利塔一圈,縱覽四面風情,從這個高度能夠一併將遠處的山棱線和底下層層疊疊的佛塔兜入眼簾,有一種萬象森羅的莊嚴神性,而當不同膚色的參觀者遊走其中,喧嘩交談時,又為這幅畫面添加了色身入塵世的凡俗人性。
離開塔頂沿著階梯往下,我們穿過佛塔各層迴廊,從無色界的天神領域緩緩走進色界人間,看更多雕刻在塔身的立面浮雕。婆羅浮屠一共有2670塊浮雕,分敘事浮雕和裝飾浮雕兩大類。和吳哥寺的浮雕一樣,這裡的雕刻也屬於石雕,在不同的量體組合成的墻面上鏤刻出精細的人物肢體與動態,仔細觀察,浮雕大多講述佛家因果和佛陀悟道的故事,而此時太陽高升,將壁龕裡的浮雕神韻映顯得更婀娜活靈。
等到我們回到最底下的塔基處,我們抬頭仰望,婆羅浮屠巨大而肅穆地矗立在藍天下,像一首曠世史詩,也像一部佛教經典。古人打造這樣一座恢弘的建築來宣揚佛法,如繪卷般的浮雕細細描摹出佛教教義,除此之外就沒留下任何關於建造者或是時代背景的文字史載。
不若燦爛的吳哥王朝有唐代使節周達觀《真臘風土紀》的詳細記錄,也不像泰姬陵有詩人泰戈爾為她寫下一滴眼淚,婆羅浮屠只是靜默無語,面對一代接一代試圖揭開她神秘面紗的學者,佛像群在歲月的綠蔭下依舊但笑不語,留給後人未解的謎團和無窮的想像。
走出園區之前,我最後一次回過頭去,心想,在這個人心和大環境都拼命聲嘶力竭的當代,沉得住氣的沉默反而會讓人想要清楚聽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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