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度逸走


旅人執好行囊,帶著對他方的期待啟程腳下,將熟悉又有些倦怠的原鄉拋諸身後,從高空俯瞰雲層遮蔽住地表的城市和山川,彷彿超脫四維空間,轉入太虛幻境,直到視野再度低衝飛下,穿破白雲,瞥見星羅棋布的城邦輪廓與脈動,才有一種回到人世的錯覺。

飛行的過程在這個高速時代如此便利安全,甚至對一些人來說是展現奢華與身份地位的時機,卻毋寧是旅人過渡別域的一種儀式,似乎只要離地了,對故土的種種羈絆與執念便會像手機訊號般斷開,不料與時並進的科技不斷擴伸其觸手,如今旅人即便身處地平線彼端,仍可與家國人事緊密連結;旅人出走起初是為兜攬進更多視野,於今卻是學習如何撇下層層厚重的包袱,脫掉根深蒂固的成見。

借居他地,一個旅人暫時落腳休憩的空間,在極為短促的時光裡,旅人必須對這個初次會晤的房間裸裎相對,奢盼它能快速複製出旅人心目中嚮往的家的氛圍,同時又能滿足旅人對異地文化的粗淺渴慕:一張鋪在榻榻米上的床褥、一片望得見海灣的落地玻璃窗、一頓精緻如藝術品的御膳早餐、一群和藹哈腰的禮貌微笑。

關上房門,在這個半天前仍是另一組陌生胴體溫存過的被窩裡擁抱一種假想的浪漫,旅人有時覺得自己千篇一律,毫無新意,飛過了大半個地球還是做著在老家相同的事,說來去不遠的語調,撫慰如出一轍的習慣,追求老掉牙的快感,然後輕易滿足於一塊向海窗景的色調,或是一襲觸感格外絲柔的寢具溫度,並且安於被如斯旅途經驗所收買。

推開便利商店的大門,選購滿目好奇的商品,或是直接享受觀察人們消費生活的況味,這或許是旅人對制式觀光景區以外更感奇趣的部分。所謂觀光景區即專門設計給觀光客的風景名勝,或是用來招攬生意的群集商店街,由在地人兜售地域性特色予抱著大開眼界目的的外地人對流成立,有些過度人為的矯作反而遮蔽了原始自然的光輝,有些後天修葺的完善不啻是粉飾了時代歷歷的痕跡。

因而旅人更喜歡走進鄰里百貨,轉入民宅深巷,光顧毫不起眼的住家食堂,在有些不夠體面的桌臺上吃一碗樸素的咖喱飯,喝一杯塑膠杯子盛裝的冰開水,然後說服自己放下手上的攝錄裝置,卸下一個自媒體搶求獨家的強蠻,平心靜氣地抬頭仰望掛在角落的電視裡播放著聽不懂的晚間新聞。

可在這個人人出走且集體昭示腳程的時代,世界已無人跡未踏的處女地,旅人要不重複他者的行走模式,便是生產一部二手的紀行作品,於是走進歷史現場,旅人試圖設想更多表象底下的殤情慾動,理解更多如常平和背後的犧牲代價,旅人鑿開一座紀念公園的地殼,闖入火山腳下的名家故居,聞嗅廢墟島上飄散的血汗淚水。風馳電摯的車窗外,旅人行色匆匆,卻不時想起背包裡擱著的那幾本書,和執意梳理一片山明水秀下深藏的人文脈絡。

如此,旅人才終於看見柔軟蛋糕之外的柔軟人性,聽到淅瀝漱淥的拉麵聲之外的感動啜泣,嘗到美味醋飯之外的溫馨人情味。其實逍遙在天地之間,不管是本鄉還是他方,無論自心本我還是外顯的世俗他我,旅人能夠在人情中領悟非人情之境,在非人之地透徹人世的必然與不可迴避,也許便是一趟旅程一開始出發的用意。

而異地再怎麼華美安逸,有令人稱羨的諸多優點,甚至偶爾會肖想定居於此的種種腦補畫面,回返祖國之際的旅人,仍不免俗地氾濫起鄉愁,在那個若要挑起毛病是怎麼也挑不完的彼岸,旅人總是斗膽舒展著自己的三觀,以稍許跋扈的語氣演繹一名當地人的理所當然,再默默儲備下一趟旅途要用的灑脫與無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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