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反派


前陣子在YouTube上看到有人巨細靡遺地分析富堅義博的漫畫《全職獵人》(Hunter X Hunter)裡各種角色的人物特性,身為粉絲的我看得津津有味,也把這部追了十幾年的故事重溫了一遍,發現從《幽遊白書》至今,富堅雖然頻頻休刊導致業界唾罵,但他也早已從典型的熱血少年格鬥漫畫,進階為心理戰術的小說式插圖漫畫(?)了。

用「進階」一詞並非刻意彰顯後者的高等而貶低前者的通俗,事實上,我正是因為《全》前期的熱血感才全情投入這部漫畫。

想說的是,身為畫齡和名氣都處於日本漫畫界頂端的知名漫畫家,富堅並沒有為了延攬更多不同世代的讀者而持續一貫少年漫畫的特定模式,而是大膽地導入許多人性對弈的心理設定,將一則奇幻的冒險故事發揮成環環相扣又層層遞進的心理學和社交戰略手冊,也許這就是為何縱使他老是任性停載,多年來仍舊不失大批書迷牢牢守候的原因。

說到故事鋪陳和設計,我想起好萊塢編劇教父羅伯特麥基(Robert McKee)在《故事的解剖》(Story)一書裡面提到過的:「如果一個故事想要在深度和廣度上都探索人類經驗的極限,這個故事必須經歷相對、矛盾,以及負面的負面之輪迴。」

我認為,一則故事裡的反派是其中一個關鍵。反派角色除了推動劇情,也是作為凸顯主角的一種重要存在,而一個迷人的反派除了讓讀者/觀眾更易於投入故事之中,有時也不經意地投射出我們潛意識裡對性本善的期許。



好比《全》裡的嵌合蟻王和幻影旅團團長,前者的冷酷無情在遇到瞎子棋手小麥後逐漸產生變化,接近無敵的他最後為了保護孱弱的人類而初次感受到人心柔軟的美好;後者作為殺人不眨眼的盜賊集團首領,也會因為忠誠的團員死去而流下男兒淚。

當我們看到這些剛硬森冷的角色不經意流露出溫情暖意時,強烈的反差往往加深了角色的深度,在讀者心中豎立一個更鮮明立體的形象,甚至還會逆轉地喜歡上他們。

關於其他出色的反派,我還想到JK羅琳《哈利波特》裡的兩大魔頭:佛地魔和葛林戴華德。

一心追求永生的佛地魔喪失了身為一個人的愛的能力,在招攬信徒和獲得強大力量的過程中,他永遠對所有人抱持懷疑,這種不信任導致的不安全感逐漸讓他失去了溫度,這一點也具體表現在他的生理容貌上:像一條蛇一樣冷冰冰的毫無血色,垂直細線如野獸的瞳孔散發暴力與殺戮。在他身邊唯唯諾諾的追隨者不是懼怕他的法力,就是迫於他的淫威,誠如羅琳註解的,佛地魔就是死神的化身。

相對於死和絕望,主角哈利波特就是光明和希望的符號,他以葛萊芬多的奮勇堅毅,最終打敗了佛地魔的邪惡,但哈利本身就沒有黑暗的角落嗎?



在擊殺哈利的瞬間,佛地魔意外地把自己的一枚靈魂碎片嵌進了他體內,所以哈利儘管正義磊落,某一部分的他也彷如佛地魔邪念的雙生兒,曾想狠狠傷害恩師鄧不利多,只不過他心中仍懷有懼怕、擔憂和愧疚,這些情緒突顯了哈利的脆弱面,而就是這些因為在乎而產生的脆弱,讓他保有了不被黑暗吞噬的人心。佛地魔的惡襯托出了哈利的善,沒有他如死神般如影隨形的威脅,我想哈利的正向魅力也會大大打折。

人說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佛地魔的黑暗時代或許造就了平凡如哈利的千古留名,但對於葛林戴華德,可能就是他的興風作浪,才有了較後的骨牌式魔法迫害(這一點仍待「怪獸系列」開展)和鄧不利多寫下歷史對決的契機。

就像我在《誰才是怪獸?——《怪獸與葛林戴華德的罪行》觀後與讀後》裡面寫到的,葛林戴華德的反派魅力和佛地魔截然不同,他拉攏人心靠的不是威嚇和脅迫,而是如電影中一再強調的:「我要他自願加入我。」老葛很早便清楚高壓集權贏得的勢力終究維持不久,就像很多歷史上的領袖用武力奪得天下,最終也被天下人所負。

帶有納粹影子的老葛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善於心計,表面上他裝得一副正氣凜然,說得義憤填膺,偶爾還貌似站在被害者角度著想,讓門徒篤信他的倡議並非全然不可行,在實現理想的路途上,有些犧牲在所難免,那是一種犧牲小我成就大我之舉,是「為了更遠大的利益」。老葛的扭曲不再只是小說虛構的惡人形象,而是更貼近我們所知的史實依據,遂讓讀者更加不寒而慄。

我們於是看到了,反派的惡勾出了我們對善的強烈渴求,他們迷人的地方就在於,儘管他們殺害了那麼多劇中角色,我們對他們恨得如此牙癢癢,做夢也想要他們嘗盡苦果,一旦他們稍微洩露出一絲絲溫柔或悔意,電視機/書本前的我們將被逼直視自己的內心小劇場,在「究竟要寬恕他還是報復他」的背後,其實我們在掙扎的,是自己對人性有多少把握。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3月27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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