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潤二扎進我心裡的刺
一直以來就很喜歡日本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的作品,最近看了由他過往多部系列改編製作成的動畫驚選集《伊藤潤二コレクション》,像是重溫了一遍那些曾讓我驚呼其鬼才頭腦和天馬行空想像力的故事。
其中我最喜愛的有兩部,一是<長夢>,講述一個患上睡著後會做很長的夢的人。所謂的長,是夢境中他的意識所感受到的時間長度。隨著病情惡化,他每一晚的夢都越來越長,從一個禮拜到一個月、一年、五年、十年,直到徹底影響了他的日常作息,「前一天的事對我來說就像十年前那麼遙遠。」
雖然實際上只過了八小時,對病患的感官來說卻是度過了漫長的幾十年歲月,而這一切也顯現在他的肉身上,他逐漸衰老殘頹,當他的夢境長到接近永恆時,他在現實的肉體也因抵受不住無盡的恆長而化作結晶湮滅。
另一部叫<緩慢的告別>,說的是一位嫁入大家族的人妻,有一次在夫家的偌大房舍中瞥見丈夫高祖父和太祖母的幽靈,驚呼出聲,經由丈夫解釋,才知道他們的家族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傳統,即在親人過世之際,集合一眾親屬一起在靈堂前,以「用力思念」死者的方式,召喚回他們的「殘象」——既非幽靈也非實體,卻擁有可觸摸和對談的物理特質。
丈夫說,殘象能夠存在長達二十年才逐漸消逝,在這段時間裡,家人得以慢慢接受摯愛的親人離去,不必經歷哭天搶地的生離死別,而用一種緩慢的告別,來撫慰自己喪親的內在傷口。
前者關於意識和永恆的探討,雖讓人看了毛骨悚然,但也開啟了一個思辨的點:面對自我消失的恐懼,我們究竟追求的是超越肉身的死亡,還是延長心智意識的恆久?伊藤潤二將兩者結合,畫出了肉身敗壞卻精神永恆的謬局,「即使只有一瞬間,但在那一刻,他已經去到了我們無法想像的無垠境界。」劇中的醫師這麼說。
後者的殘象概念不禁讓我聯想到《哈利波特》裡的幽靈,作者JK羅琳曾在一次訪談中表明,幽靈只不過是逝者選擇留在這個人世間的刻印,即不是過去,也沒有未來,而大多數人寧可安然離開也不願以幽靈的形式繼續存在世上,因為那樣太悲哀。
雖然殘象的確能讓生者的我們用一種更溫和的方式和他們告別,等到十年二十年過去,我們也漸漸從失去的傷慟中恢復,但對於某些無法放手的人來說,會不會反而變成了必須二度經歷那種天人永隔的訣別?而對於逝者,不讓他們好好安息成佛,卻單方面地將之召回這個戀戀塵世,用親情的羈絆綁住他們,是否又是另一種非人情的作為?
對我來說,恐怖大師的功力不在視覺和音效上的驚嚇,而是鑽入讀者/觀眾的心理層面,在那裡挑起一根或許我們從沒想過的刺,從內裏隱隱扎著我們的正常理智,挑釁我們去幻想超越常倫的各種可能,並且還雞皮疙瘩掉滿地。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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