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XCIX


(一)黑洞
我一直在乾嘔,那種試圖把胃裡的什麼反推出來的有意識的自我蠕動。

車上的旁人都對我投以側目,有些不敢恭維,卻也為了表現善意而不予置評。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眼色,我持續從喉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滾喉音就只有一個目的,為了引起你的注意。

我已經忘了我們在那趟行程中的目的地,不清楚為何我們都同時身處那台交通工具裡。但我對你的怨念依舊緊跟在我身畔,讓我像患了熱病般無所適從,一個我想要盡可能地迴避你,斷絕所有可能的關聯,一個我卻希望勾起你的視線——勾起的同時卻足以惹惱你。

於是我躬著背,雙手護著腹部,不斷在座位上發出人體能夠創造的詭異聲響,而撐大的口卻沒有任何東西噴灑出來,只是一枚形而上的黑洞,在反芻的背面悄悄吸納著你不悅的目光。

等到我再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我依然清晰地嚐到殘留在嘴角的那股殘酷的滿足感。



(二)對照
「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

兩座親近的城市互相依偎,互相廝殺;兩代人情彼此相愛,也彼此仇敵。

直到那場暴風襲捲而來,搗毀了看似堅不可摧的城堡與體制,愚昧的大人才被逼視憤慨的百姓,傷痕與撞擊堂堂敲響,革命的火苗於是再也無法止息。

多麼熟悉,也多麼殘忍地相似,當時代的颶風橫掃過那兩座當代城市和兩個世代,連掙扎時的姿態竟也如此雷同。



(三)此時此地
他從燠熱的平原跑到水汽氤氳的高地,他藉由移動自身躲避惡疾般的厲風,他深信停滯的死水裡總寄生著看不見的安逸,容易讓人全身溫軟癱廢。正如波蘭女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所言:「凡靜止不動者,最終必然化成灰燼;而持續行動者,甚至能存在到永久。」

高地雨水豐沛,日日降下濡濕沾惹周遭的一切,從腳底板竄上的寒意告誡他如影隨形的冷峻,唯有不斷前往或是偶爾後退,總之不能停駐原地,才能逃開,才能不被嚴酷的刀鋒割傷。

樓上的孩子因不願洗澡而尖聲怪叫,壞脾氣地拍打墻壁,發出咚咚巨響,他突然意識到在那個時間點,他身在該處,耳朵接收到了一則隱晦的生活片段,而當他不在此地時,那孩子也許依然尖叫,依然撞擊墻壁,就像雨水依然縱情地灑在這座高地小鎮上一樣。

他的抵達與否,並不會挪動任何一毫既定的現實成像,但他的一念動筆,卻有能力凝凍住某個片刻的聲音、風向或者觸感,成為一枚線索,那可以是一種暗示,也可能是一個契機,而他認為是命運的指頭牽引他到此,要他見證世界的這個角落。

至於他未能同時存在的其他地方其他時刻,他知道一點也不關他的事。



Comments

Bold & Delic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