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盲症
雖不苟同但也不干涉,這是他為自己設立的原則。因他理解他們需索無度的癮頭在尚未戒斷之前的怒極攻心,當癮成了病症,就不再是單純的個人慾念,而是一種心理異變,而過渡到疾患的領域就需要專業的照護和治療。不過誠如瘋子從不覺自己癲,酒鬼從不認自己醉,病人也總是自己誤診為正常,他們需求的只是一份溫暖,一種溫柔,或是更具體一點的,一具既有溫度又軟嫩的胴體溫存。
身邊的同類三不五時都會偏離世俗的枷鎖與責任,暫時卸下身上扣緊的角色和身份,像是套了一整天的襪子在回到家脫除後,總可以看到蝕刻在小腿肚上的一圈紅印,淤積著不通氣的血,他們以此為藉,適時鬆開領帶、袖扣和被現實束緊褲頭的皮帶,解放血液循環,讓慾望也跟著流動,不再約束他們一天裡頻頻閃過腦際無數回的各種念頭,徑直挺進一處由蛇招引的禁地。
他們沒有失去愛的能力,但也不願放棄動物感官的本性。
她直搗龍門的方式其實鋌而走險,必得親自面對捅破表象後的震撼謎底,可直腸直肚的她寧可開門見山也不拐彎抹角,虛與委蛇,爽快的疼痛總比緩慢的凌遲來得好,她說。於是她是屬於光明面的,磊落得讓他覺得太眩目。
不是她對信任失守,或是對曾經嚮往的婚約誓盟失望,她要學會自保,在尊嚴被徹底蹂躪踩爛以前撿拾起來,所以她相信愛情的同時,亦相信橫亙不變的是人心的脆弱。說出我願意的剎那可以發自心底的那個人,也可以是慾火焚燙時忘卻一切的同一個人。她自認新世代女性,自主意識從不折服於男權時代集體碾壓而來的霸凌,她勇敢力爭屬於自己該有的所有權力,儘管很多時候她不得不認賠殺出,被難堪的背信棄義老哏凌辱至嘔吐,每當走入一段新關係時,她仍奮勇堅守自己如教條般的信念,絲毫不退讓。
她獻祭她的靈肉青春,以求換得一份忠貞不渝的情,即使路途迢迢且她已遍體鱗傷,她也立誓要翻遍每一處人性的幽影峽谷,帶領迷途者回歸正道,如此才能抵達她被允諾的應許之地。
他自認是屬於黑夜的,卻患有靈魂的夜盲症,白晝裡當人們歡欣鼓舞,他聞嗅得到他們身上洩露出的腥膻,知道在那副衣冠之下有著獸的氣息,但他總能理解并不以為意,直到夜紗垂降,將他剔透的視力奪去大半,他便習慣蹲踞在陰影處,任由所有張牙舞爪的人心敗露,允許牠們肆虐黑暗,嚙咬愛情最柔嫩美好的部分,撕扯她和她的族群認為的光燦藍圖。
他沒能阻止亦無心阻攔,這群嗜血嗜情慾的走獸勢必需要充飢止渴,在獵捕與被獵捕的叢林之間找到生存的快感,當生活的文明變得麻木而死氣沉沉,野性的與生俱來的生存機能便會甦醒,逸樂的冒險帶給他們異常醒目的尊嚴和魄力,他們遊走在背德與失信的酒池肉林裡,拼命搜刮那樣的尊嚴和魄力,好在翌日朝陽昇起前集滿足夠的分量,才有餘裕去繼續肩負起沉滯的責任和社會基石。
或許他和他的族群都在不知覺間彼此染上了夜盲症,一旦入夜便盲目,一旦曝光便醒轉,回到人的皮囊,和楚楚冠冕的世界。
——寫於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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