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礁
不能說是無預警的、意料之外的事情。那表面溫和的海潮在月亮引力的作用下推移著,但那深幽的底下卻潛藏了郵輪上的人看不見的暗湧和堅硬粗黑的礁石,要說的話,他認為,就是婚姻生活中彼此之間締結的各種誓約,悄悄斷開的部分。
本以為,那些微小的斷裂只是平時無可避免的狀態,兩個原是獨立的個體在經過一個儀式後決定要從此共同分享生活習慣,再怎麼做好準備也還是必須面對某種程度的考驗。從巨大的生涯規劃、家庭生育計劃和經濟概念,到睡覺時習慣睡在床的右邊、吃沙拉不喜歡放美奶滋或看電視的聲量總是過大等枝微末節,都決定性地影響著整個婚姻生活的「壽命」。
他才三十六歲,妻子三十三,兩人還未育有孩子,就必須面對人生中的一個轉身。他們並非感情中出現第三者,又因為沒有子嗣和撫養權的問題,所以從事態上來看并沒有其他個案來得複雜。分居的妻子上個星期發來的電郵中附件著一份離婚協議書,只要他簽下去,就確立了兩人關係的終結。
他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墻紙,那是兩人結婚後一起去日本度蜜月時在東京鐵塔下拍的合照。他一直很喜歡這張照片,因為妻子的笑容中蘊含著某種讓他變得柔情的什麼,也許是月牙彎彎的眼睛,也許是笑起來兩邊嘴角浮現的酒窩,身後的鐵塔紅彤彤的像一根巨大的蠟燭。
如果老實坦誠的話,他知道自己並不想離婚,更確切的說,他還沒有做好準備要從她的生命中退席。即使經過了一個月的各自生活,妻子搬回娘家,他獨自住在為結婚而買的公寓裡,即使他一想到兩人間無法容忍的各種矛盾就會血壓飆高,他還是存有一絲無法解釋的期盼,或許是他從小就對「家庭」的嚮往,讓他執拗地不願就這麼輕易向現實妥協,這麼快就接受那樣的結局安排。
至於愛,他當然對妻子還有感覺,他不是那麼冷血無情的人,只不過伴隨著生活滾碾過來的,往往是壓在愛之上的怨怒和咎責,一旦走進負面的情緒風暴圈,兩人的理智都會暫時失靈,雙方總是被言語的利刃刺得遍體鱗傷,而那後座力更是超乎他們的想像,在往後的日子裡如牛皮廯潛伏著隨時病發。到最後,再豐沛的愛意都會被磨耗得所剩無幾,再健全的感情都會後繼無力。
可是僅有愛而沒有對現實的覺悟——他像在對自己說那般——沒有特定的退讓和成全對方的餘裕,兩個人或許便很難攜手走下去,而他倆缺的,似乎都是這樣的覺悟。郵輪的兩名舵手無法達成共識的話,當然會駛向無法控制的邊緣,在那裡觸礁甚至擱淺。
電腦屏幕的右下角顯示今天的日期,正是他和妻子結婚一週年的紀念日。非得做點什麼不可,一個聲音在他耳邊悄聲說著。他拿起桌上的手機,打開通訊軟體,在妻子的對話視窗寫下:「有空出來見個面嗎?」然後手指頭懸在發送鍵上遲疑著。
如果說愛上一個人需要很大的勇氣,告別一個人需要比那更大的決心,那麼主動挽回一個人所需的會是比什麼都還多的成熟。必須學會放下身段的同時,還得認真考慮過重新結合後自己必要做出的調整,並且背負著萬一再度失去時的打擊。而願意冒這種風險的人,他相信至少是想要對得起自己的勇敢的人。
認命以前,我決定再努力一次。他按下了手機上的發送鍵。
——寫於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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