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之下


山城的生活平實,在充斥物質與慾望流光的高原生息,不覺放掉了優柔的思索與過度文氣的語調,在這裡,就只有掙錢與消費兩件事。一進一出,在人潮湧動的涼風裡日日挑逗著所有人的目光。

步入百物琳瑯的商鋪,橫走窄仄的貨架之間是物慾的窠臼,觀光潮沖刷而來的異地旅客在這裡梭巡自己內在囈語的輪廓,買一包咖啡粉延續從原鄉帶上來的習氣,或是選一罐嚼口的口香糖,感受衝破律法的境外樂趣。

一方櫃檯如一座浮島,隔開了在地與遠遊者的身份,而浮島上上演著兩方對接時迸發的各種小火花,有時是一口腔調,讓這邊的人猜度那一邊來者何方,同是中文源流卻瀰散著同中存異的口氣,突然脫口的一個關鍵字或是結賬時對貨幣不甚熟稔的姿態即能實錘對方的來歷,如此枝微末節。

或是辯駁著黝黑皮膚的酒神信徒究竟是哪一種族裔哪一個國籍,他們日日前來獻祭自己的血汗錢,換來一樽樽無色透明的瓊液,灌入愁腸,只為一解無人知悉的相思夢,偶爾醉倒台階前,在廊簷下確實把自己給睡成了一尊神佛,彷彿那一刻已入定無人之境,外頭風雨再大,也無關要緊,繼續呼呼大睡。


走出店鋪,背著盥洗乾淨的枕頭被套徒步上坡,像個登山者般攀上蓋在高崗上的那座公寓。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前一晚住客遺下的殘骸。所有的逸樂在日間轉換成了悲哀的紙屑與滿地散髮,墻上不再熨貼著昨夜嘹亮的笑聲,只有隨著日上三竿移動的影子皺癟成角落的污漬。待人去樓空,夢醒時分,便需要捲起衣袖清掃現實的殘羹。

即使他們只停留短短一宿,從遺落在一個空間裡的細碎物事與氣味也能約略推斷出那群不見臉面暫居者的生活習慣:餐盤用後洗不乾淨、浴室電燈忘了關上者通常也不會把廚房的垃圾隨手帶走;相反的,棉被折疊整齊、所有遙控器都物歸原位者基本上都會把房子照顧得井然有序。一邊刷馬桶的同時,一邊揣想著這些人原來家中的樣貌,在無法吐一口怨氣之時惡狠狠地幻想他們髒亂不堪的居家環境,是無奈也是一種怪誕的樂趣。

抹掉最後一道油漬,沖掉最後一點惡意,小小的公寓又回到了窗明几淨、陽光透徹的模樣,準備再度迎接下一戶暫居者,迎來下一場遠道而來的歡樂派對。在往復循環的潑濺與抹除之間,事實上是再自然不過的供求對應關係,住客與房東,遊興者與在地人,享樂者與清掃人,消費者與收租方。

唯一的共通點是,他們都交集於這一棟山上公寓,在晨曦微光的沐浴下進出往返,將窗櫺塗抹上色彩,慢慢把被窩睡出一個凹痕,再按捺著性子將美麗的碗盤擺回原來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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