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每一步


進入溽暑的八月,我的右小腿上不知覺長了一顆瘡,記得在那之前原是一個因抓癢導致的小創口,撓著撓著竟不知何時感染了細菌,惡化成膿瘡。

膿瘡不打緊,田野長大的小孩誰沒長過膿瘡,根據經驗,只得等待它「成熟」,長出一個「膿頭」,再用針頭挑破擠出裡面淤積的膿水,才會痊愈。

等了幾天終於如實照做,但我發現能擠出的膿並不多,而皮下周圍仍摸得出還有一大片的硬塊。持續紅腫了兩天後,我按家人勸誡,到附近的診所看診,醫生見裡面膿水未完全清出,同樣建議用針頭挑開一個口子,試圖再擠出來。我只得硬著頭皮答應。


儘管打了麻醉針,整個過程仍非常疼痛,年輕的醫生包扎了傷處後給了我抗生素、消炎藥等,我以為這遭皮肉之苦應是到此結束,接下來只要好好休養吃藥,等待消腫即可。

但我可大錯特錯了。

才一天時間,被用力擠壓過的腳傷非但沒有消腫,那緊繃感還延伸到了整個腳板,一時間我舉步維艱,每踩一步路都牽動整條右腿神經痛感,十足煎熬。更糟的是,由於傷到了淋巴,接下來幾天,我的腳板處愈發腫大,水腫情形越見嚴重,到了後來我幾乎無法行走,家裡的廚房和浴室簡直遙不可及;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能用雙腿自由走動是一件多麼可貴的事。

臥床了一個星期的我身心俱疲,去年因胃病引發的恐慌似乎又蠢蠢而至。


最後不得已之下,我回到診所,請另一位經驗較豐富的醫生為我動刀,切開膿腫的傷口,把滯留在腳裡面的膿血放出來,醫生說若不這麼做,水腫無法消去。

那彷彿是夢魘二輪上映。那天,我再度躺在診所後方設置的小小治療室裡,望著天花板的慘白日光燈,忍受著劇痛讓醫生切開我已然紅腫得相當可怕的瘡口,擠出膿血混雜的惡露,一邊冒著冷汗,一邊想像我在演災難電影裡那種必須咬牙取出自己體內子彈的角色。

而確實如醫生所言,直到放出了積滯在腳內的毒素後,我的水腫情況才開始改善。


一天一天,我看著腫得不像自己的腳踝以極慢的速度消瘦下來,從原本每一步都繃緊如弦到逐漸可以加大跨步,著實是在康復的路上;不過直到我寫這一篇文字的現下,我仍是個走路必須一拐一拐的跛子——至少現在我的腳踝骨重見天日了,這一點讓我舒心不少。

從未料想過,一個小小的傷口能掀起那麼大的波瀾,生活無法自理,必須依賴家人照料三餐,哪裡也去不了,像是身體在實行自我隔離。原是理所當然的走路變成一種奢侈,而腳部的腫脹與疼痛甚至讓我想要一台輪椅。

醫生一度表示如果高燒不退,就要入院吊點滴。輾轉反側的晚上,我悲慘地想,去年才因胃痛住院,難道今年又要重演一遍嗎?正巧在那個節骨眼,早前投稿的文章<去年此時>刊載於報章副刊:

去年的我曾極度用力期盼自己的胃快點好轉,得以平躺,得以無後顧地睡穩每一晚,在連我自己也沒留意到的時候,我已經恢復躺睡的基本能力,不再有胃酸逆流的情況,而陪伴了我大半年的藥物終於也徹底切斷,不再需要依賴嗎啡止痛入睡。


我抬著腫脹得像豬蹄的腳讀著自己寫的文字,心底五味雜陳,耳邊彷彿響起「似乎開心得太早了」的殘酷私語。

耐心等待切口愈合的同時,我只好盛起一碗碗油亮的雞湯提醒自己:對生命謙卑,對所有的遭逢感激,如果疼痛已經避不掉,那就把傷痂寫成美麗的綻放吧。

祝我早日康復,不求健步如飞,只愿踏稳脚下的每一步。


延伸閱讀:去年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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