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XIX

（一）出海口
你曾為我灌注的濃稠情感，經過時間之河的稀釋，終於一點也不剩地消逝在人生的下游。

儘管如此，我仍乘著一葉扁舟，擺渡我殘存的青澀魯莽，在那次雷陣雨猝不及防澆下來之際，假裝一場不合時宜的憂愁，用濕潤的眼眶和衣襟拂去鏡台前的塵埃，慢慢朝著越趨和緩的出海口蕩去。

有些退讓需要等候，像淤積在下游的沙洲，將河流對大海的思念擱淺成灘；

有些放手需要成全，非成全他者，而是成全自己成為自己，並且終於懂得了儘管有憾，也仍能繼續往前的勇敢。

（二）撐住我
腳傷逐漸痊愈。重新踩著穩健的步伐走過日常，不時會有如此念頭掃過：原來之前從未好好感謝過這雙腳。

儘管總是被嫌太「鳥仔腳」，它們卻依舊很有擔當地帶我跨過諸多疆界，漫遊山川田野，城市街道，要不是有它們，我無法追逐地平線彼端的太陽，無法奔赴次大陸的雨林和沙漠，無法攀登海拔四千公尺的高山，無法實踐十公里的夜跑，更別說日復一日最簡單的移動日程。

沒有腳下這雙看似瘦弱實則剛毅的腿，我或許只能靠幻想神遊世界，我必須仰賴他者的慈悲與憐憫，依靠現代科技與醫術的輔助，才能讓生活獨立自理；必須等到嚐過了失去的滋味，我才切身明白「自由」最具體的印證不在他方的流浪，而是眼下的每一踏舞步。

因而就算這陣子有些忙碌，必須爬很多的陡坡走很長的遠路，只要稍微心生一絲抱怨，我便會提醒自己，能夠自在健步已是萬幸，該當以感念取代埋怨，因為說到底我寧可勞累點奔走，也不願不由自主地停滯不前。

原來至今為止一直撐住我不讓我倒下的，是喚做自由的這雙腳。而這雙自由，並非天生就是理所當然的。

（三）死神的聖物
躺在床上休養腳傷的期間，重讀《哈利波特》第七卷，「三兄弟的故事」永遠讀不膩，而最常拿來拷問自己和別人的，也永遠是同樣的那一題：你最想要的「死神三聖物」（Deathly Hallows）是哪一樣？

至尊無敵的接骨木魔杖（Elder Wand）；
能召回往生者的復活石（Resurrection Stone）；
能隱匿身份的隱形斗篷（Invisibility Cloak）。

仔細回想，卻全然想不起小時候——十五年前——給出的答案。應該是隱形斗篷吧，我猜想。

傳說接骨木魔杖容易惹來殺身之禍，如今思忖，不就像龐大的錢財？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金錢能給你實現夢想的力量，一個處理不當，像過於高調炫耀的大哥，也隨時能惹得旁人眼紅心嫉，帶來無妄之災。

復活石或許像今時的社交網路平台，存儲了亡者在世時留下的各種生前記憶，倘若生者走不出喪親之慟，一昧沉溺於虛幻的過往，也很可能淪為失心瘋的二哥，選擇自我了結，跟隨摯愛的腳步而去。

那麼隱形斗篷應該像是一種出世的心境，入世而不耽溺，處世而不牽絆，正如披上了隱形斗篷藏身於世的三弟，不狂言死亡，對生命謙卑，懂得適時掩映自身，把眼界放諸度外，如此才能在亂世中活得清明，看得透徹。

我們每個人都有復活石，也都在銘刻自己的復活石；我們無不嚮往法力強大的接骨木魔杖，一杖在手，心想事成；但我們或許最需要的是低調的隱形斗篷，在危機四伏的現實森林裡，沉著的中庸能馴服我們不自覺的張牙舞爪，在每一次打算奮不顧身或快被貪婪誘惑時，能憋住一口氣，三思而後行。

所以到頭來我還是選了隱形斗篷呢。

延伸閱讀：15年前寫的《角色扮演的虛擬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