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幸擱淺,也只好相信命運


親愛的:


在印度的火車上,我佝僂著身子坐在最上層的臥鋪,稍微挺直腰桿就會頭撞車廂的鐵皮天花板,雙腳微曲,一旦徹底伸直就會衝出床架長度,掛在走道上空,影響往來的其他乘客。

所以我必須以這種不舒服的姿勢坐定數小時,全身因在烈日下走了一天,汗濕後又風乾而黏膩不已。但我依然得以靜下心來閱讀,或是打開筆記本,在顛晃的軌道震動中寫一點字。

或許我必須在一日將盡前,為當日所見所聞整頓出一些什麼,未必是心得般的東西,但至少是歷經種種後,當下毫無遮掩的情緒輸出。

我總在想,旅途中的札記是更直指一個人的內在,還是因周遭異域的反常態催使而更加偏離平常心?

我從高高的角度俯瞰底下的乘客,突然忍不住失笑。我是否過度強調自己的身份地位,就連乘車也要高人一等,居高臨下地檢視當地人的生活百態?究竟這是一種潛意識的優越感強調行徑,還是只是純屬巧合的自我過度解讀?

你覺得呢?


忘了給你寄出多少張明信片,也不記得我在每一個駐足流連過的城市裡留下了哪些文字,就像我曾說過的那樣,從我在郵筒前放手的那一刻起,我便將一切交託給命運,交付給路途中的風,若那些隻字片語成功吹送到你的手中,那便是彼此的福氣,若不幸擱淺,也只好相信,或是我常如此安慰自己的,那些寄語或許還不夠成熟,仍未到由你接收的時候。


你相信命運之說嗎?在印度,我突然有些相信了。

倔強的我年輕時和許多人一樣,鐵齒地認為命定的運氣是不懂得爭取的人說服/安慰自己的說法,但在這裡,在印度看到一生都無法翻身的貧困,那些深邃的瞳孔裡無盡的漆黑,彷彿萬丈淵藪找不到一絲光輝,髒臭的垃圾場是他們的全世界,出生和死亡僅相隔一條街,還有那永世不得丟棄的種姓階級,我突然看到命運之花在這片次大陸開得如此繁茂繽紛。

人們問我,去過最整潔的日本後,你如何看待印度的失序?我想我根本不需要去特別準備用什麼眼光看待,印度就自己走到我的跟前,以她最真實最誠實的樣貌示人,像素顏上街的女人,有一種果敢,不容任何人質疑的氣度。

關於印度的書寫我讀得太少,以至於我僅只能描述我對她最直觀的部分,再偶爾吐露一點老掉牙的辛酸喟歎,就是我對印度的所有感悟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這些皮毛書寫玷污了印度的繁麗,只會貽笑大方,有時我又會覺得,我比很多人都更寬待印度。不知哪來的自信就是了。

回來幾個月後我真的開始想念印度,一如前行旅人說的那般。但我也懷疑我的思念其實是浮華多於鐘愛,當然還有經濟友善的現實考量。所以我想再去一趟,用身體力行去驗證我對她的牽掛,究竟是出於無私的愛慕,還是純粹只是放不下自尊的虛榮。

在那之後,我想我會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告訴你。


晨起寫字的我


——寫於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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