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III


(一)像自己
今年完結之前收到了早前訂購的范俊奇的《鏤空與浮雕》,一入手即迫不及待翻讀起開篇前的序文,讀來仍然如此細緻動人,又多麼淡泊悠遠。

我很喜歡他說的一句「不討好別人,不委屈自己,讓文字修剪出一方嫻靜的庭圃,採菊東籬,至於見不見得到南山,其實都還是其次了。」

生活裡為了功名與人情必得或多或少有些阿諛賣乖,虛偽也好假意也罷,如果連回到自己寫字時的喃喃自囈裡也仍有一瞬奉迎或介懷他者,或許便難將自己給拉攏過來,或許便難臻舒國治所言之「自然結成」之氣。

像自己不需羞慚,不像自己時也未必要感到歉疚,當作演繹一個角色那般,待未來的自己去細細鏤空與浮雕。


(二)虛室生光
偶爾夜不成眠,輾轉反側於床枕之間,腦海裡會倏忽闖進甚多不詳厄念,像蚊蠅繚亂飛舞盤旋,稍一不慎陷落其中,很可能會因一念之差萬劫不復。可待晨曦微轉,虛室生光,一日之計之魄力便又穩妥定錨心頭,彷彿前夜的飄搖僅是噩魘一場,不屑一談。


(三)轉譯過程
試著將自己練習用寫的日文作文譯為中文,本著自己寫自己譯的條件,理應最了解原文(日文)所欲表達的意思,而在翻譯過程中我才發覺,語言之於一個人對外呈現的形貌——尤其在本尊互不碰頭的網路時代——起著多麼舉足輕重的影響。

當你準備認真地將自己寫下來的內容轉譯成另一種語言時,你於是開始對焦每一枚呈於眼下的訊息,再對照訊息背後所折疊起來的其他未公昭情報,才訝異於兩者之間不小的落差。本來意圖描述的,在進入另一個仍屬初階的語言系統時,礙於文法之粗疏、語彙之貧乏、造句之生硬,還有為了完整句型而為之的不自然補綴添飾,已與初落植於心頭時的念想有所偏頗。

因此,兩種語言下的面貌亦相當不同。一邊像是稚拙單純的孩子,說著目所能及之人事,心思純淨如未經世事;一邊彷彿化繁為簡,彷彿看盡千帆過境後回歸簡樸,只說自己眼下的觀察物事,不贅言不累說。一邊是看山就是山,一邊是看山又是山。

當然,在中譯時我情不自禁的潤飾也將那差距拉得更大了一些。在合理範圍內,我擅用熟悉的母語瓷磚拼貼以日文為基底的石灰地面,把毫釐之差混藏於雕花之中,看著賞心悅目,但也更顯根基之薄弱空乏。

語言是武器,也是歲月疊加起來的表情,不斷不斷地仿擬,即使最初破綻百出,假戲真做多了,有一天或也能以假亂真,變成一位足以讓觀眾全情投入的演員。


(四)手指
他們因店內無客人光臨而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電話,低頷著頭,拱聳雙肩,直到一位女士輕柔地喚出招呼,把他們的視野拉回水平線。

那位染了好看深褐髮色的女士立在冰櫃前要了兩種口味的抹茶冰淇淋,然後從長方形的皮夾裡拿出兩張紙鈔,她的手指纖細,指甲乾淨齊短,沒有最近又再流行起來的指甲彩繪,讓人臆想她是否是一位鋼琴家,而她無名指上戴著的戒指低調簡約,似乎又透露了她家底優渥而美滿的背景。

「你們的雪糕很好吃哦,我上一次來買過。」那位女士優雅得宜地這麼說。他笑說謝謝,並轉頭和身後的夥伴飛快對視了一眼。

等到優雅的女士轉身離開後,店內又恢復成先前靜默無人的狀態,冰箱發出不仔細傾聽便不會留意到的微微震顫的馬達聲。午後的這個時段,大多數遊人都在各處景點遊逛,要等到夜深了人潮回溯到鎮裡的餐廳旅館,店內才會慢慢出現買客。

兩分鐘後,他們又各自將視野垂釣在那一漥屏幕裡,空氣中殘餘著一絲舒服淡雅的花卉香氛,以及不知為何在他腦中響起的鋼琴演奏,伴隨冰箱玻璃門上滑下的幾道水痕,敲出清脆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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