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火山帶的信使
「告訴我,我們的父親在那裡是否幸福?」
不知從哪裡獲得的訊息,我篤定地點頭,確定哥哥的疑問。雙子的你們得到了想聽的答案後(看來如此),都緩下了臉上原本繃緊的肌肉,表情線條變得柔和許多。
接著我率領兩人繼續走過類似峽谷頂峰的地方,周遭天色詭譎,遠方地平線晦暗中帶有絲絲火燎,彷彿熾烈燃燒的火山地貌,峽谷深處滾動熔岩般紅彤彤的色緞,照亮周圍赭紅色的岩石。我們持續埋頭前行,朝著一個固定的目的地移動。
在我身後,雙子的哥哥在我的記憶中是先行者,多年前的一次意外掐住了他的喉頭,他把生息留在塵世,輕輕一歎不留下太多人間星火,跨到了彼岸,從此從那裡觀望這邊的我們。
弟弟後來結婚生子,建立了美滿幸福的家庭,少年時的乖戾被歲月洗練成熟,只在忙碌拼搏的生活夾縫中偶爾露餡,在至親家屬面前洩漏出孩子氣的一面。於是他們的母親偶爾會設想,印象中向來溫順的哥哥若持續朝著這一條道路邁進,同樣到了成家立業的階段,是否也會在人生不順遂之時脾氣敗露?那是永無得解的一題。
偶爾踩過一些地段,我腳下的岩塊有些鬆動,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我轉身查看肩後,哥哥走在前頭,臉朝右邊眺望無盡的遠方,迷茫的眼神中看不出情緒,是不捨嗎?還是遺憾?弟弟在哥哥身後幾步距離之遙,邊走邊低著頭檢查腳下的每一步,彷彿深怕一個稍不留神便會一腳踩空,有些誠惶誠恐,縮緊的眉頭在闃黑的天色下顯得更加深刻。
究竟我們正朝著什麼地方前進,當下的我也不十分清楚,但卻有一種非得這麼走下去不可的堅定意志。不這麼帶領身後的他們往前的話,似乎會折損了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什麼,而萬一倏地停下腳步,我們或許都會腳下打滑,或是撞上彼此的後腦門,就那麼意外地摔落峽谷。有這樣的隱憂。
於是我壓抑著想要轉過身對他們發問問題的衝動,握緊雙拳,眨巴幾下感覺乾澀的眼睛,繼續朝著我眼前橫展開來的無垠走去。此刻可以稍微意識到,我們所在的位置已不是頂峰處,腳下的地勢逐漸往我前頭傾斜,形成相當的下坡路,但還不至於到會不小心滾下去的斜度。周圍的景色也不再以鳥瞰的高度懸掛在我們身邊,而是更貼近地表般,所謂的接地氣。只不過那地平線一頭的火光仍然閃滅在隱晦的黑霧中,讓人聯想到戰場的硝煙,或是暴雨中的響雷。
關於一開始雙子哥哥的提問,他們父親的情形,我困惑的是,在那個現實的反面,父親確定是健康無虞的,未曾聽說有什麼頑疾惡病,年過半百仍維持著瘦削身型,黝黑的肌膚刻寫著時光的印痕,精實的肌肉輪廓也暗嵌了一輩子體力勞動的軌跡。他們的父親和藹謙卑,總是木訥寡言,是亞洲典型的成年男子性格。即使面對當初那場家庭噩耗,我印象中他也未曾流露太多悲憫,而那樣的無言無神卻更加深了他悲切的情感。像是內爆(Implosion),往內吞噬掉了自己。
哥哥口中的「那裡」意指何處?如果說我們現下行走之地已是出世之境,是中陰身,那他們父親所在的那裡即現實,是肉身寄放之處。哥哥追問的便可以理解:父親是否活得開心健康,是否幸福如常。
或許是作為一名提早離席的兒子的牽掛,也或許是自己惦念著雲煙往事的情愁,哥哥於是在這片混沌山麓般的地方發出了如是叩問,祈盼獲得誰的一念解答。
這麼想的話,我和弟弟的現身可以說是為此而存在,縱使弟弟未曾發出一點聲音,我想,作為曾在同一個子宮裡洇游擁抱的分身,在脫離色身以意識漫漫穿行的旅路中有他相伴,就像腳下牢靠的影子,會是最穩妥的支撐力量。
我們終於來到了一個類似沙洲的岸邊,頭頂的天光雖然依舊黯淡,我們眼前一望無涯的波光卻異常眩目,彷彿這裡所有的光線都匯聚在水面上,或更該這麼說:光線似乎是從水面向四面八方輻射出去的。
走到這裡,我突然明白,是時候告別了。我們將踩踏沙洲的泥濘,深入水中,繼續朝看不清名目的對面走去,我一時有點擔心自己不擅游泳這件事,但很快我就發現,我們的步伐是懸浮於無風靜凪的水面上,絲毫不泛起一圈漣漪。
我到最後都沒有再回過身去確認,只是徑自堅穩而篤定地邁開步子,一步一步走過光燦燦的水面。兜攏在遠山的黑雲和粼粼跳躍的星火越來越遙遠,等到變得只有郵票那般大小時,我才感覺自己卸下了聳在肩頭上的重量。
再度睜開眼時,那個火山岩的地形早已消失,紗幔窗外是今年少有的白晝冷光,在陰濕的雨季裡慘澹著灰蒙蒙的雲翳,和我記得的那個暗紅與深黑交錯的時空異象大相徑庭。
這麼說可能有點自慢,不過我在心底小小的一角感謝雙子的哥哥,讓我肩負起這樣的任務,像信使一樣把這邊廂的安貧樂道轉達過去,即使我到頭來不發一語,僅只朝你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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