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XVI

（一）原罪
想起有一段時間，寫信給未曾謀面的朋友。這個時代說的「網友」。

寫信，之於真實寫一封信函，有抬頭稱呼，有開場白和內容，結束前還老派地附上一兩句祝福語：祝一切安好、祝生活順遂。並在最底下留下署名。

這一切發生在網路上，透過電子郵件寄送，少了紙本，少了筆跡，少了黏貼郵票和剪開信封的動作，只有用滑鼠點擊信箱叫出信函內容的手勢，手起刀落。

卻因為不是真實的信紙與信封，如此往復書簡的時光就註定被我輕視了嗎？在人們輕易忽略紙本的年頭，我卻反其道而行對，對花費個把小時完成的一封密密麻麻長長的書信因為不是親自手寫只是鍵盤上飛舞打出的宋體字而蔑視之，甚至對斷了此般通訊方式絲毫不感到惋惜。

這是電郵的原罪，是網友的原罪，縱使再用心寫下一千字，巨細靡遺述說彼此生活對岸的風景，也因過於快速到手入目，約定俗成一種必須凌厲回覆的庸碌，而壓縮了時空原來賜予的廣袤餘裕。這是現代人被植入體內的時間觀，我們都不約而同擁有了流速相當的節奏，不願對方稍等太久卻也厭膩自己被時間追趕的狼狽。

（二）秋葉
才發現我已習慣不再去輕易提及過往的特定人事，那些付諸流水的青春剪影。

如飄落在湍急河面上的秋葉，原本在風中惆悵婉轉的枯黃葉片，承載著誰的思念與脈絡，一旦與奔流的水面接觸，立即就甩掉了漫身的迂迴與靜默，隨著汩汩翻騰的川水一去不返，凌厲地越過石頭罅隙與漩渦，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秋天遠了，雖然總是會一再回來，但終究是沒什麼好怕的了。

（三）借來的勇氣
他拼了命似的啃讀著那些厚厚的書，濃纖合度的文字養分透過視網膜灌入他的腦門。他認為他需要這些營養，尤其在自己面臨最空虛的時刻。

讀著別人的生活碎片，別人的心情轉折及情愁囈語，彷彿竊取了某一段不屬於他的人生藍圖，自己的生活貧瘠空曠，像荒野中長不出太多綠植的沙質土，偶爾需要上天賞賜一片綠洲，借晶瑩剔透的湖水倒映出虛幻的海市蜃樓。

原來也有人為情所困，還能笑看自己的庸俗；原來自詡不會賺錢的天賦是一筆浪漫的詩句；原來別人家庭底下也有難以啟齒的哀歌，自己的懦弱與原生家族的牽絆種種……讀著讀著，他似也寬容了自身的破敗，甚至欣慰於自己的小小優勢，從別人的不幸中借來了些許繼續抵抗現實的勇氣。

闔上書本，他回頭張望自己回音裊裊的生活，終於敢提筆寫下一點沙質土底下埋藏的秘密，或許哪個角落躲著一個生鏽的鐵盒，裡面裝著賞味期限過了很久很久卻值得玩味的故事。

（四）Touch Wood
是好事呢。花了這麼多年才終於學會將某些字眼列為禁言，像一句賭咒，脫口而出即招來厄運，或一種約定俗成的禁忌，寧可信其有地守住自己易碎的嘴角，曲折繞過下巴的銳利海岸線，也要迴避那口深不見底的井。

閒來無事何必自掘墳墓？偶爾還要悄悄碰一碰木桌邊角，祈禱自己化險為夷。

（五）贈予
「許多東西他都無力給予。所以他不斷地畫。僅有畫，是他能贈予給自己的，最昂貴也最廉價的禮物——時間本身。」——崔舜華

而我能理解這種心境，甚至能說同理，所以這些年來我也在不斷地寫，用寫字試圖填補無能的匱乏，把食字煮字的儀式融入漫漫長夜，耐心編織一場給得起的夢，給出去就是迴向給自己，待東邊的地平線洩出一絲金邊時，相信時間是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