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夢成睜


無法安睡的深夜,輾轉的床褥儼然成為滾燙的鐵板,而人是鐵板燒上面的肉片,越是捲曲翻面,就越是從內裏加溫熟透,直到終於面紅耳赤地彈起身子,坐在床沿,考慮著是要與黑夜再搏鬥一回合,還是索性投降,起身走出洞穴般的房間。

到廚房的餐桌前,打開電腦,沖一杯熱可可,聽說溫牛奶適合入睡,但未必適合長期的胃病患者。高原的半夜森冷,其中的冷確實是物理性的寒涼,不多披上一件外套可不行,腳板也必然套上了室內拖鞋,在窗外仍暝昧漆黑的時刻,借一方屏幕的光暈,尋找遙遠的夢土。

想起前陣子看到某部兒童向奇幻電影的預告片,戲名就叫《Slumberland》,於和我差不多同齡的這一代人而言,或會聯想起某個床褥品牌。預告片中的小女孩躺在床上,一個顛簸竟感覺床架動了起來,床腳如蜘蛛伸展四肢,爬出窗櫺,飛越城鎮,直到躍入了海中,床架化成了一艘小船,在星光閃爍的夜空下漂流起來,如此奇幻的畫面。

卻讓我忍不住想起我曾經構想過的短篇創作《b-edventure》。那時還技癢地為這部借詩歌體裁表現的實驗性故事繪製了我心目中的奇思妙想:一個穿著睡衣的小男孩(是以我自己為藍本嗎倒也忘了)驚醒於床上,發現自己的床成了一艘小船,沿著一條河緩緩前進,河岸邊開滿了無以名狀的奇花異草,冒險旅程才正要開始。

然後寫了兩篇就沒有下文。


我雙手捧著溫熱的馬克杯,慢慢踱步到二樓的窗台前,推開玻璃窗,外頭的停車場在靜好的月暈下安詳沉睡,白晝裡喧囂且噴著一氧化碳的街道,此時光潔無害地躺成了一隻慵懶的小獸,我想起MCO時期這裡的蕭索,人車皆無,難得徹底退去的觀光潮,還原了據說是山城二三十年前旅遊業還方興未艾的在地樣貌。

不過等到朝陽再度從山的那一頭冒出,醒轉的人們也將繼續充斥這裡的馬路,擁塞著上山下山,繼續從他們的排氣管噴出更多的一氧化碳,將沿途堆滿凌亂的垃圾,然後帶著一盆下山後命不長的玫瑰或幾條玉米離開。

點開Spotify隨機播放了某個音樂清單,第一首是沉寂多時的陳老師的<還是會寂寞>,那前奏一下來即把我拖回了大約十年前,當我剛從大學畢業,以社會新鮮人(菜鳥)之姿通勤的一段歲月。

那裡面的人事彷彿和歌曲一起壓縮,你以為終將湮滅在時空和老去的光陰裡,卻不覺在一個半夜的一次聆聽,如解壓後的成批文件,清楚示現在你的眼前。你拿著細瘦的牙刷,蹲在租來的房子浴室裡,為白白的瓷磚縫隙埋頭洗刷,那也是某個不成眠的深夜。


那些曾經那麼在意的人們,後來也都斷了聯繫,至今聞所未聞。就像那個坐在床沿上漂流而去的少年,看著身邊繁茂滋長的愛恨情仇,露出了訝異的嘴臉。

時光的河流把他載往何處無人知曉,命運有時就是這樣,只為我們開了一個頭,後續發展不得而知,是流進了想像的汪洋裡,還是擱淺在某個海邊城市,少年人踏進了紙醉金迷的世界,從此沒再出來。

東邊的山棱線開始從漆黑裡慢慢浮現,我的熱水早已變冷,第一批早起的人準備出門前往早市去買一日的食材,很快,這座小鎮又要跟著甦醒,恢復呱噪鬧騰的表情。我打了個呵欠,擠出眼角的一滴淚,想著待會兒還是再回到床上躺一躺。


追伸:多年前寫過一篇以萬聖節為靈感的新詩,同樣取諧音《魅夢成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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