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麼龜毛的人


像我這麼龜毛的人,能夠順利安全地旅行歸來總覺得其中必然帶有上蒼眷顧的神跡,否則怎可能毫髮無傷又毫釐無差地回到窩心溫暖的家。

每次坐在回程的飛機上,俯瞰機艙窗外那像棉花糖一般夢幻軟綿的雲層時,若我不是在閱讀機上雜誌、吃東西、打盹兒,便是拿出小筆記寫點什麼。關於是次旅程的種種,在緊鑼密鼓地奔忙與摩肩接踵地趕場以後,終於來到了一個前方只剩下最後一個目的地的閒逸,不再需要被時間在身後兇猛追殺,也不再擔憂各種天有不測的變卦,就只是把自己交託出去,等待這架鐵鳥把我從溫帶氣候搬回赤道,吐出塞了兩個星期以上髒衣物的行李箱。

像我這麼龜毛的人,其實並不適合當個乾脆俐落的背包旅人,或是瀟灑不羈的自助旅者,因為我總是習慣帶上整個家當——若沒有整個,也至少有一半以上——出門。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品就幾乎佔掉行李的大部分位子,怕冷的我還要帶足夠抵禦春季寒涼的厚重服飾,外加入住的有些民宿旅舍不提供的毛巾,還有我忍不住總想帶上的一兩本書、相機、各種充電設備,甚至還會考慮到晚上若要去便利店買份宵夜,是不是也該準備一雙輕便的夾腳拖和短褲睡衣?

雖然說這些年的出走經驗也把我磨練成一個較不拖泥帶水的人,在我的認知範疇內盡可能地縮減行裝,執拾行李的速度也很有效率地在一小時內完成,可一旦遠遊的模式啟動,我仍不免心心念念著那些瑣碎到不行的枝微末節,總是深怕忘掉了某個重要的行頭,或是在他國難以用金錢取代的慣用物,所以我練就了一個怪癖,臨出門前,若要檢視自己是否確實帶齊了所有物品,我會在腦海中幻想一遍自己從頭到腳所需的配件,比如隱形眼鏡、眼藥水、洗面乳、上衣、內褲、襪子到鞋子這般,像是把洋娃娃徹底扒光後一一穿戴上身。這個方法總是相當奏效。



於是我必須拖著沉甸甸的行李箱行走各地,在不斷更換住宿地點的每一次搬家中,重複著卸下行囊又收起行囊的繁瑣程序,幾乎每兩天就得神經質地把收拾行李的S.O.P.跑一遍,然後在坐上前往下一座城市的交通工具內仍忐忑著自己是否落下了某個充電器忘了拿。

攤開地圖把自己走過的路徑描繪出來,八百多公里的自駕行程、兩個國家二進二出、幾乎每一到兩天就搬一次家,像夏目漱石多次轉換住所,飛機、渡輪、汽車、捷運、計程車、公車、徒步。像我這麼龜毛的人,竟然得以在這趟上山下海東奔西跑的旅途中全身而退,順遂無虞地趕上每一班交通,抵達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個住處,完成大部分嚮往的景點,成功把旅費控制在預算內,交還絲毫無損的租車,擠過行李限重的海關,最終踏進熟悉的家門口,躺進有些積塵但依舊窩心的大床。

趕路的時候或許並不會強烈意識到,等到我終於卸下旅人對時間和空間的防患,回過頭來才看見這一路或有太多可能的變故,也許是人為疏失導致的意外,也可能是不可抗力的自然因素,雖然間中當然也有一些驚險萬狀的插曲、兜兜轉轉的迂迴或是教人懊惱的遺憾,總之我一半受顧於自身的嚴謹自律,一半受眷於宇宙力量的慈悲,這趟旅程才以一種更美滿的形式——有時是心的完滿多於物理性的完整——鋪展在我眼前。

像我這麼龜毛的人,能夠懷抱著如此豐美而細緻的旅途經驗回來,除了幸運,我當然還要感激身邊旅伴的包容、配合、遷就、諒解、妥協,甚至犧牲,少了對方的成全與陪伴,我想,像我這麼龜毛又難搞又容易窮緊張的傢伙,應該很難擁有如此燦亮多姿又晶瑩多彩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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